九十四、密谋
九十四 密谋 车队后方跟随的,有太医院的四位御医并其任教医学院的学子十五人,因在赶路当中,学子们各自都坐在马车里,或看着医书,或小声讨论着病症疑处,学术味极浓。 作为文官的几位大人正在车上喝茶,听到太子与御医前来的声音道了快请进,待得知是太子殿下挂念他们舟车劳顿怕生不适时,莫不面有感激的道:“太子殿下实在仁厚有德。” 几年监国,姬苏已经对和年长的国家公务员们产生了抗体,面上带着恰好的谦虚道:“几位大人谬赞了。” 几人坐着聊了会儿洪州的商业盐业及洪州矿业问题姬苏才出来翻身上了马,又独唤于淳廷:“汝护送刘御医去汝等车驾。” 于淳廷心下有疑,但姬苏说完便策马小步跑向前走了,碍着身份不好追问,他只得应了是,调转马头对刘御医道:“刘先生请随在下这边走”。 刘御医年有四十七,一把长须,据闻是太医院医术最佳之人,策马与于淳廷边行边瞧他眼色道:“别瞧了,殿下已经走远了。” 又摸着胡子感叹:“汝这面色确实有些不佳,难得殿下瞧在眼中,特意让老夫为汝把脉诊问,汝可要记着殿下的好。” …… 于淳廷心头一震,侧目看向刘御医:“刘先生之意?” 闻言,刘御医打量了身边这个大个子一番,眼神明晃晃的鄙视。 “殿下让汝送老夫去汝等车驾,是让老夫为汝把把脉。汝身边殿下近卫,难为殿下把汝不佳面色瞧在眼里放在心上,倒是一片护下之心。啧,用拳不用脑,非要老夫说这么明白。” “让汝送老夫去汝等车驾,殿下是拐弯让汝这傻大个儿休息呢,啧,真是傻。” 他说了甚么于淳廷并未听清,这会胸口又不听指挥,跳动快速起来,随之而生的,是一种透体舒服的喜悦。 苏注意到自己方才的不适,并放在心上。 有了这个认知,姬武的心跳得更痛快,就好像自己被自己珍视的人也同样的珍视着,这种奇怪又陌生的愉悦与想法一旦滋生了,便疯狂蔓长,停不下来,使得姬武头一次因为心悸的痛快又捂住了胸口。 可自己眼下身份是一介禁卫,是个下人,苏为何要对下人这般好?是不是他的心里还能纳有其他的人?心脏只有那么一点儿大,朕是其父,是其天,是其最应该并肩而立终此一生之人,怎可以让那颗美好的心放下朕以外的他人? 他面皮紧绷,还逼出了些许细汗,眼神及身上忽然迸出严厉的杀气,倒把刘御医吓一跳,坐下马匹不安的退开两步。 好在武帝收势极快,刘御医稳住了马,医者仁心占据了首要,忽略了心里生出的恐惧伸出手就与他把脉:“竟如此难受?快,快些去车里躺下让老夫好好看看!” 于淳廷抿紧嘴唇难得的没有甩开刘御医,反是顺从的应了是,只把周围其余的禁卫看得侧目——禁卫将军莫非真的病了? 姬苏还不知道自己一番好心变做了个大死,先问了问唐山武帝的情况,听到无事实在松了口气才上了车。 武帝并未睡着,但也未睁开眼,听着姬苏轻手轻脚走到自己旁边,衣料索索轻响,随后便在儿子身上常有的清苦幽香里,感觉到轻衾被儿子小心拉动着披到自己肩头。 这般温柔体贴的苏……是自己的儿子…… 武帝蓦的睁开眼,在姬苏吃惊欲松手的时候牢牢抓住了姬苏的手。 “手有些凉。”武帝微微笑着借力扯着姬苏的手让儿子跌近自己后,用力压着姬苏一块躺在巨大的虎皮上。 姬苏刚想张嘴,就听到大佬爹在头顶说:“这些天汝休息得亦不好,眼下有些青,陪朕一块躺躺罢,反正赶路无事。” 武帝说着,眼神幽黑深沉,嘴角挂着人前或者说唯有将死之人才见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偏生又无端让人觉得悲伤异常,手上却异常温柔的拍着儿子的背,又把轻衾多数盖到姬苏身上。 “睡罢,别说话。朕也睡,有汝在身侧,朕放松些。” 姬苏几乎傻眼,心头再次浮上一种微妙感与违和感:专横独断的大佬突然改走温柔路线,很惊悚,简直像换了个人啊。 然而武帝并不再出声,把姬苏的手塞进自己衣襟内,只手摸着姬苏的头顶,只手熟练的轻拍姬苏的背脊。 温暖的体温伴着熟悉的动作及熟悉的成年男性的气味,并富有安全感的有力的心跳,加之车里点了唐山说过的安神香的幽香,姬苏渐渐还真有了睡意,放松了精神与身体,眼皮子渐沉,竟是不觉间抓住了父亲的衣襟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便是睡到了郑城都还未醒,一众官员侍卫们便都看着陛下打横抱着太子入了驿馆。 太子这是怎的了? 人人心头疑惑,随着宣了御医诊看回来后才知道原来太子太过劳累,支撑不住睡得沉了。 这事儿慢慢传开,姬苏在人前树立的形象极好,是以人人都感叹太子小小年纪确实辛苦心生怜惜,便是此事传到了吴三娘子与侍女们耳里,吴三娘子都微微点头轻叹。 “太子确实不易,虽说陛下疼爱,却年幼开始监国,劳心国事不说,还经常奔波工部与匠人同甘共苦只为百姓创新便民之举,听父亲说每日亦坚持习武习文,刻苦非常。” “正是,听说好用的水车、冬季能种出蔬菜的玻璃房、镜子、肥皂、新式的马车站等都是太子想出来的呢。希望太子好生休息,可别累坏了才好。” “是啊是啊,三娘子,方才吾去拿饭菜,听到侍卫大人们在说有位禁卫大人面色不好,太子殿下还特意让御医去看了,太子殿下好体贴。” 吴三娘子听了侍女花枝的话有点吃惊。 世上等级森严,御医是万没道理帮一个相当于下人的侍卫瞧病的,若此事当真,可见太子之仁义博爱。 这般体贴又温柔的太子殿下,还勤政为民,事必亲躬,胸怀广阔,吴三娘子再次想起几年前那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大胤有此风流人物,未来可期。 正想着,一侧的花叶忽道:“太子殿下人真好,不过前两日派人护送吾等出街去坐车的公子也很贴心呢。” 花枝便笑嘻嘻道:“那位公子的使女能唤出小姐的名讳,可见那公子是认识三娘子的,说不定便是太子殿下呢?反正呀,那位公子也和太子殿下一般温柔。” 吴三娘子赶紧板起脸训两个丫头:“休得胡说,背后妄议太子殿下,若叫人知道,便是死都不足惜,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两个侍女顿时吓得赶紧摇头,声音压得像蚊子:“三娘子别生气,吾二人不乱说话了。” “请三娘子责罚。” “忘了方才的话,以后也切记不可乱嚼舌头,尤其吾等在外,外头不知多少眼睛耳朵盯着听着。好了,摆膳罢。” 到底是侍候自己多年的侍女,吴三娘子板脸训了,见她二人伏身颤抖,心下有些不忍,也不欲训斥太过反招来别人留心,便摆手让她二人起来。 睡得沉沉实实的姬苏并不知外间事,姬氏兄弟坐在一起用膳,然而谁都并不动箸,最后双双看向屏风后隐约睡得香的儿子。 “兄长知道了罢。”褪下面具,露出真容的于淳廷看向同样褪去于淳侍卫面孔的武帝。 “朕这里,”于淳廷直视着兄长,手按在心脏处。“为苏动情了。” 武帝半晌嗯了一声。两张同样的面孔露出了相同的皱眉、挣扎的痛苦,甚至一丝疯狂。 武帝是暴虐的,比起武帝明面的直接,于淳廷因为从事着黑暗的尖刀的事业,面容其实温柔许多,但其手段,比及武帝并无逊色。然而此时,双生兄弟第一次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心脏同样的用力,且因为过猛的跳动而产生了痛苦,亦头一次生出一种杀人痛快之外想把一个人紧紧捏在手里用力嵌入怀中的不顾一切。 “朕知之,汝一动,朕亦有所感。” “朕以为吾兄弟二人,此生此世心系皇权天下,怎的就不知会出苏这样一个变数。” “吾二人此情,实在惊世骇俗。兄长,吾想纳苏入怀,与他欢愉宠他一世,可吾害怕……” “苏定然不能接受,吾怕瞧见他眼中不耻悲愤与痛恨……若他得知了,是否会与吾划界而分不再亲近?” “霆,汝之心情,朕亦同样。朕征战天下,这回亦是为难了。” 兄弟两相对陷入沉默。 半晌,于淳霆撩袍别于一侧,手在大腿内侧处、曾经姬苏瞧见过一眼的伤处抚摸着,柔声道:“兄长可还记得霆此伤?” 他不待姬武说话,自顾自说下去。 “那日吾以七皇子身份现身,鄘与其他几人堵住吾,说是新学了文章,昔年重子割rou养母,他们便想出新戏让吾割rou孝妃。生生剐rou之痛,吾这一世不会忘记。吾以为,那般羞辱之痛、剐rou之痛已是极致,可如今方知,世上还有一种痛,竟如剜心。” “兄长,不可求之痛,吾有些受不住……” 姬霆说着,弯下高大的身躯,姬武瞬间皱起眉捂住了胸口。 心脏在强劲又有力的跳动着,一声声,因为太过用力,又太过激烈,使得兄弟两人耳朵里都响起擂鼓似的跳动之声,如同雷霆,振耳发聩,又因为太过快速激烈,这跳动甚至每一次都带着一种痛,让二人恨不得撕开胸口,把它捏碎。 “为何……苏要是朕的儿子……” 姬武恍惚听着弟弟柔声说话,心中同样浮起剧痛与强烈的不甘。 他们在万般艰辛与痛苦中活下来,踩着仇人的尸骨掌握了皇权,他们赢得天下何等霸气,可为何要让他们心悦于人却偏生不能求之? 只因为这人与自己骨血亲厚? 只因为这人心怀天下仁义厚德将是一代明君? 只因为道德伦常重如山岳不可违逆? 朕是帝王!这是大胤的天!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朕亲儿又如何? 苏的命是自己予以的!苏的命是自己守着的!苏的一切,均是自己给的!苏一根发、一寸肤、一个笑本就是属于自己的! 武帝猛的抬起头来,双眼发红看着姬霆,面上犹如战时面对敌人,阴狠又锋利无比,其中夹杂着疯狂。 “何为求?天下都是朕的,更惶论苏之命归朕予,他本就属于朕!” “兄长……” “既然明了心意,便由不得吾二人退让,眼见苏终落旁人,吾二人要做的,乃是好好谋划,让苏同样心悦吾兄弟!” 于淳霆慢慢直起背,和姬武对视,嘴边渐渐露出笑来,眼神黑幽,却有了神采。 他隔空以指描绘隐隐约约可见的儿子的身影,最终轻声道:“是吾想岔了。” “苏本就属于朕,属于吾二人。” “不错,他本就属于吾二人,这世上,敢叫朕拱手让人者,未曾出生,便是有,朕也必叫他不得好死。” “只是兄长,苏若不从,当作何处?” 姬武冷笑一声,斜眼睨弟弟一眼,霸气威严。 “让唐山配些药合入梦香。借香造梦,每日亲密引苏开其情窍。” “身体先熟悉与吾二人欢愉,再慢慢些须小事使其明白吾二人心思。此法甚好。” “除了此法,还应留手。苏曾言这几年并不想成家,兄长,不若这几年里徐徐图之身,为其相看一世家性弱女子,吾二人隐忍些,等苏有家有子,将来苏便离不得吾二人了。” 姬霆微微点头,兄弟两眼中俱是昂扬的志在必得与渐渐涌上的情潮。 至于舍得姬苏碰别人那份痛,与牢牢把握住儿子在身侧让他永远属于自己相比起来,总是……能忍受……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