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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数日,水牢禁锢稍歇,牢门倏然大开。 外头快步走入二人,正是受命看守的弟子。 李师弟还记着前几日遭的罪,见了颜无既,忍不住一顿,而后才道:“他灵根低劣,不过是个废物,何必用仙索捆他。瞧那娘们儿样,谅他也没这胆量逃跑。” “长老吩咐,还是谨慎为上。” 他二人将颜无既用仙索一捆,拖出水牢。 颜无既尽力抬头,蓄起力气问:“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李师弟瞪了颜无既一眼,恶声道:“走,宗主要见你。”他用力扯了扯缚在颜无既项上的仙索,踹了颜无既一脚。那一脚正中膝窝,颜无既经受不住,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虚虚喘出一口血。 他面露不屑,嗤道:“下贱。” 血珠一滴滴坠在地上,还有些绽在颜无既衣襟与袖口上,仿佛初雪中落了红梅。 仙索猛地一下绷得笔直。 “呃……”颜无既困难地喘息,被迫踉踉跄跄地跟上。 方行数十步,似有阵法触动,周身骤然一暗。 颜无既眼前漆黑一片,只得跟着仙索的方向艰难行走,不时剐蹭到两侧石壁的尖锐处,难免多生伤口。 甫一出刑地,如刀割般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登时吹得伤口都结了冰。狂风和着簌簌冰雪打得人睁不开眼。颜无既眯着眼,尽力睁开一条缝,眼前竟是一片冰天雪地。 环顾四周,无一不是冰晶白雪,嶙峋怪石。走出一射之地,一块二人高、三人环抱的大石映入眼帘。此处冰寒,石上难免泛出冰面的光滑。 上头刻着三个笔力遒劲的朱砂大字——憾天崖。 颜无既如今犯人之身,灵力全无,自然惧怕冰雪,浑身抖得仿佛糠筛,两腿疼得走不动路,呵出的气也成了白雾。 未行几步,颜无既便跪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肩徒劳地取暖,无论二人如何鞭打,颜无既都没能在疼痛的促使下站起来。 李师弟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颜无既的头磕在地上,头晕目眩,险些就此晕过去。他茫茫然睁大眼,眼前尽是纷飞的白雪。 颜无既莫名想起来,师父灰飞烟灭时,也是下了雪一般,片片白灰四处游离飘荡,而他只觉寒冷与孤独。 被寒冷麻痹的身体深处,忽然升腾起一阵钝痛。 疼得颜无既仿佛被五马分尸,仿佛心被撕碎,仿佛每一滴血液被蒸干。颜无既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滚,捂着心口放肆大喊。 “好疼……” 李师弟上来揪住颜无既的头发。 “你发什么疯,闭嘴!” 他一松手,颜无既就蜷缩着低低喘气。 “好疼……太疼了,你们杀了我吧……” 他二人却不说话了,宛如被冻成了冰雕。 于是天地间只剩颜无既一人,躺在皑皑白雪之中,肆意倾撒着痛苦。颜无既早该知道,他人于此向来是看客。 颜无既发癔症般喃喃自语,眼看一片雪花落在不远处,随即一片雪白的衣角落在眼前。 他咬着牙抬头,顿时屏住了呼吸。他怔住了,以为是见到了九天来的仙人。 仙人一袭白衣,负一柄长剑,垂眼看颜无既时,无悲无喜。那双眼睛,比雪还要冰寒。 颜无既认得他。 “这只镯子,是你的?” 他的声音颇为好听,沉稳有力,似能安抚一切空旷难忍的惧意。 颜无既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身上叫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他见颜无既久久不答,皱起了眉头。 颜无既恍然回神,连忙道:“是……是我的。”他低下头,看着腕上的镯子,怔然道:“是我师父给我的……他让我,来找您……”颜无既向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求真君,救我。” 他沉默许久,道:“你师父死了。”他言语直接,且未有半点疑惑。 颜无既听得难受,心中一梗,只得含着泪点点头。 “走。” 仙索应声而断。一件外衫落在颜无既肩头,上头隐约带有一丝温度。 泪猝不及防落下来,落在堆积起的雪地里,砸出个小小的空洞来。 颜无既打小便爱流泪,常被人取笑像个女娃。早些年颜无既娘尚在世时,甚至为此卜上一卦,瞧她脸色,卦象应是不大好的。她只令颜无既坐在她膝上,轻轻地抱着,摇晃着道:“我儿命途多舛,将来是要为人落尽眼泪的。可人这一生哪来这么多泪可流,流尽了,便是如灯枯油尽。为娘的祈愿不多,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可‘平安’二字,说得容易……”许多年了,她温婉柔美的面目在颜无既的记忆中未曾减淡。她余下的年岁,只在日夜中为她的儿子愁苦不已。因为她也明白,人间苦恨,岂是能轻易跨过的。 颜无既将外衫裹在身上,仅凭一丝暖意支撑着站起。 “真君!这小子谎话连篇,诡计多端。那镯子古怪得很,在他手上怎么也拿不下来,连长老的法宝都被震碎了……真君万不可轻信小人言啊!” 伏元应是不愿与低阶弟子多言,抬手比了个诀,他背上的剑应声出鞘。 他立在剑上,朝颜无既伸手。 “上来。” 颜无既受宠若惊地将手放在他掌心。他的手是热的,颜无既的心中浮起这样的念头,他的心,是否也是热的? 温热的掌心压在颜无既肩头,满肩的雪都消融了。 离开了憾天崖,周围的景色逐渐回暖,冬秋夏春,四季变换。 这是颜无既头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纵览天下。此前他从未有御剑——他自知没这个天赋,便未曾尝试。 颜无既踌躇半晌,道:“真君不怕我是假的?” 他说:“镯子上有我下的咒,它会好好锁在正确的人身上。” “什么是‘正确的人’?” 肩头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回答。 伏元如今不愿回答,以后也不会回答。那时颜无既并未思考过,是自己触及了他的秘密,还是自己本身无足轻重。他目光全然被山中的景色吸引,原来刑地之外,是这般景色。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殿顶琉璃折射耀眼的光芒,随处可见的白玉阶与金顶让颜无既知道何为“气派”。 到了无谓崖,他利落地收了剑,自顾自往前走。颜无既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生怕被落下。 “你师父可有吩咐。” 颜无既点头,犹豫道:“师父说……让我拜真君为师。” “我知道了。” …… 蓦然间,颜无既从往事中回神。记忆中的寒意,如有实质般涌上心头。 颜无既痛苦地伏在岸边,满脑子与伏元相遇的场景,那日的痛苦与哀嚎也历历在目。 他头疼欲裂。悔意如愤恨浇灌的藤蔓,在心中滋生蔓延。若当时直接离开南宗,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也不必为人落那么多的泪。母亲的心愿终究未能达成,颜无既如她所言,是一生要为人而流尽泪水的。 苦笑一声,拖着身子从温泉中上岸。一套完好的衣物整齐地叠在一旁。颜无既随手将外衫披在身上,拖着身子倒在榻上。他五感不灵,神志混沌,再睁眼时,才朦朦胧胧察觉自己睡了许久。 “醒了。” 颜无既迷茫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坐起身,才见伏元在一侧,调息打坐。 “你受伤了。”颜无既一眼见到他襟上的血迹,再一感知,发觉他周身灵力有些凌乱。 伏元没有回答。 颜无既了解他,他不愿说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