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六
四 我们两户虽然是邻居,但是其实交集并没有那么多。无非就是出来进去碰到了,打个招呼,路上碰到了,一路聊着一起回家。 但主要都是碰到付远书,我虽然也见过谭谅几次,但是次数不多,谭谅好像并不怎么爱出门,出门也戴着口罩,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想起我是谁。 我真正跟谭谅和付远书熟起来,还是我上初二的时候。 因为这一片是老城区,没物业,没保安,治安一直不算很好,甚至曾经有奇奇怪怪的人来敲门,塞一些邪教的小广告,所以我父母总是会很早回家,一到晚上一家人就不怎么出去了。 但是我初二那一年,我父亲升职了,调去了新城区那边,离家很远,工作也忙起来。我父母这些年一直不乱花钱,算下来攒的也不少,咬咬牙付了首付,借了房贷,在新城区那边买了一套当时很有升值潜力的房子。 那段时间家里真的很困难,吃菜都要晚上去超市买特价菜。买房子已经花光了我父母的积蓄,所以装修只能自己装,他们俩不愿意糊弄,就自己研究,自己慢慢装修,除了一些确实学不会的木工电工瓦工,其他能自己来的都自己来。 他俩白天上班,下班去装修房子,晚上总是要十点十一点才回来。 我自己不会乱跑,也会乖乖写作业,不用他们管我,所以我经常晚上自己一个人做饭吃饭,写作业,只有隔壁谭谅唱歌的时候,房间里才不那么安静。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吧,就赶上了我小姨闹离婚。 她丈夫不是什么正经人,当时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人都很反对,我妈也苦口婆心地劝我小姨,可是她不听,现在我小姨要离婚,她丈夫很不乐意,总觉得是小姨的娘家人在背后撺掇的,就带着两个人去我外婆家闹过,听说还报了警。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了我小姨夫的车停在街口,车里坐着两个大汉,我一路小跑回了家,把门反锁了两道,趴在阳台上张望,看他们会不会进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小姨夫带着那两个大汉的身影出现了,好像手里还拎着什么家伙。 他们进了小巷,马上就要进院子了。 我赶紧缩头,把手机钥匙随便塞进书包里,就去疾风骤雨地敲对面的门。 付远书不在,谭谅问了一句谁啊,我没敢出声,他透过猫眼一看是我,就开了门。 我和炮弹一样冲了进去,哐地把门关上,蹲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谭谅蒙了。 他站在我旁边,刚开口问:“你怎么…” 我赶紧竖起食指贴在嘴上,拼命冲他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他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没有再问下去,我又指了指猫眼,往旁边挪了挪,他马上会意,通过猫眼帮我看着门外。 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很粗犷的男声问,“就是这家?” 我小姨夫答道:“对,就是这家。” 接着他们把我家的门拍的震天响,喊我父母的名字,说什么赶紧出来,出来说事儿。他们敲了十分钟左右吧,没听到有人回应,又来敲谭谅家的门。 谭谅低头看了我一眼,问道:“谁?” 外面大汉答道:“小哥儿,我找隔壁,住隔壁那一家子,最近在家吗?” 我蹲在那,害怕得不得了,不止怕他们找我父母的麻烦,也害怕连累了谭谅。 谭谅还挺镇定的,他从鞋柜上拿了个工艺品在手里,含糊其辞地答道:“我刚搬来,不清楚。” 门外大汉再问,谭谅就不答了,他紧紧盯着猫眼,握着工艺品的手露出一点青筋,微微颤抖,可以看出他也很紧张。 那两个大汉和我小姨夫骂骂咧咧地又去敲我家的门,还是没人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还说什么等过几天再来。 我在门口听着,确认楼道里没有任何声音了,才跟脱力了似的,一屁股做到地上。 五 说实话,我当时也才十几岁,第一次见到这种架势,害怕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一个孩子,根本没什么社会经验,能让我想起来赶紧跟邻居求助,已经是那聊胜于无的安全教育课全部的意义了。 谭谅也呼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他看我坐在地上,轻轻地皱了皱眉,冲我伸出一只手说:“起来,地上凉。” 那手细长白净,虽然有些过分瘦削了,但是骨节分明,非常好看。 我握住那只手,那手传来的触感很细腻,可是很凉很凉,像是刚刚在手里握化了一块冰。 谭谅把我拉了起来,他和付远书住的很干净,我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土,犹豫了一下,跟谭谅说道:“谭谅哥哥,我能在你家待一会儿吗?” 谭谅欲言又止了一下,好像是并不愿意让我在这久留。 我当他是觉得跟我们家还不太熟,突然把邻居家的小女孩放进家里来待这么长时间不好跟我父母解释,或者是觉得我们家惹了什么仇人,不想摊上事儿。于是赶紧把我小姨夫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又说自己挺害怕的,能不能在他家先待一会儿,等我父母回来了我再回家。 谭谅看着我,好看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 他想了一下,又跟我说:“你现在这坐一会儿,不要随便乱碰东西哦。”然后转身自己去厨房打电话了。 一扇薄薄的木板门根本不隔音,我就是不想偷听也必须偷听。 “远书,隔壁那个小姑娘家好像有人找麻烦,小姑娘挺害怕的,说想来咱家躲躲,等她爸妈回来接她…” “嗯,我知道,对了,你要不去单独给她买一份饭菜吧?记得带全套的餐具。” “嗯,好,等她爸妈过来,我再跟他父母细说吧。” 谭谅挂了电话,从厨房出来了。 他有点习惯随时随地都跟人保持一点距离感,所以并没有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了一个鞋柜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想好怎么说。 我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联想到当时他家里那么干净都没让我进来,不用我们家的盘子,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又告诉付远书给我单买餐具的事情,于是开口试探道:“谭谅哥哥,你是有…洁癖吗?” 谭谅轻轻笑了一下,摇摇头。 “不是,比洁癖…要严重很多的病。” 我接着问道:“什么病?” 谭谅叹了一口气,“挺严重的,等你父母回来了,我会跟他们说的。”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暗淡了,似乎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就垂下头回短信。 那个时候手机还不是智能的,是那种按键的老年机,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东西,于是他回完了消息有些无事可做,气氛有一点尴尬。 我也掏出手机,给父母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放学后发生的事,并跟他们说了我现在在邻居家,很安全。然后才掏出作业来写。 可惜没写多大一会儿,我的作业也写完了。房间里又陷入了尴尬。 谭谅看了看时间,去厨房准备做饭。 我在家里也帮我妈打打下手,现在我在别人家里,自然也不能光让主人忙活,于是我赶紧跟着他想进厨房帮他干点什么。 可是谭谅没让我进,他说什么都不用我干,让我在沙发上坐着,什么都别乱碰就行了。 这次他进厨房没关门,只要瞥一眼就能看见我坐的位置。我坐在沙发上复习功课,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看我一眼,好像特别不放心我似的。 没过一会儿,付远书回来了,拎着一份打包好的盒饭,里面装着两套一次性餐具。 他进门脱衣服换鞋,把盒饭放在餐桌上,然后问了问我具体怎么回事,我都跟他一一讲了。他点了点头,说我这么做是对的,下次如果再碰到这种情况,谭谅也不在家的话,就立刻报警,我点了点头。 付远书笑了笑,又告诉了我一遍千万不要乱碰东西,就进厨房帮谭谅了,不过他也没关门,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看我一眼。 我感到很奇怪,难道我像是个通缉犯需要时时刻刻看着吗? 不过就算他俩不看着我,我也不会乱动的。我父母从小就教导我在别人家要规矩,不要到处乱翻乱碰,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复习功课。 过了十几分钟,谭谅和付远书一人端着一盘菜和两碗米饭出来了。一荤一素两个菜看起来都没什么色泽,很清淡的样子。 付远书把盒饭递给我,笑了一下:“今天医院有点事,回来晚了,没来得及给你买什么好吃的,盒饭先将就一下吧,改天哥哥带你去吃大餐。” 然后我们三个开始吃饭,吃完了之后付远书去洗碗,谭谅擦桌子,我仍然是不被允许参与其中,只能乖乖坐在沙发上。 这么长时间,我感觉我快跟沙发长在一起了,就打算去上个厕所。 我刚走到洗手间门口,谭谅却突然说:“等一下。”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避开我的视线,说:“…哥哥家洗手间暂时不能用,让远书陪你去你家洗手间可以吗?” 我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会儿付远书还用了洗手间,到我这就不能用了。 但是我没多问,付远书陪我回家去了洗手间,然后又回到了隔壁。 六 我们回去的时候,谭谅已经把碗筷收拾地差不多了,他似乎是刚洗完手,正用两张纸巾擦手,他擦得很慢,一根一根手指擦过去,非常仔细认真。 我继续坐在客厅里复习功课,付远书拿了本医学书在看,谭谅则进了次卧,他并没有关门,于是我看见了里面的布置,可以说的上是别有洞天了。 我一直以为谭谅和付远书每人住一间卧室,但次卧根本就不是谭谅的卧室,因为里面并没有床啊衣柜啊什么的那种寻常家具。次卧应该是是谭谅的小音乐工作室,里面墙壁上贴着吸音海绵,有电脑麦克风音响什么的设备,还有电钢琴吉他等等这种乐器。 可能是因为有吸音海绵,并且谭谅很注意音量,不想打扰邻居,我每天几乎只能听到他的人声,却没怎么听过这些乐器的声音。 谭谅把电钢琴的音量调到最低,唱了几个和弦和音阶开了开嗓,接着我无比熟悉的歌声传来。 隔着墙听和在墙这边听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在电视里看转播和在演唱会现场听是不一样的,他的歌声很温柔,很清澈,不掺任何杂质。他的声音仿佛自带混响,不需要多么繁复的编曲和伴奏来修饰,最丰富却最简单的钢琴,就是最完美的伴奏。 我没学过声乐,但是小时候学钢琴,一直到六年级考完业余十级,上了初中课业忙起来,才不怎么练琴了。但是将近十年的学琴路让我隐隐感觉到,谭谅的音乐水平绝不只是一个小小音乐老师的水平。 且不说他的歌声,从他的钢琴水平来看,谭谅的音乐素养绝对高于这个小山城里的任何一位音乐老师。 我干脆放下书,专注地听谭谅唱歌。 我余光不经意瞟到了付远书,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专业书,翘起二郎腿,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后背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凝视着谭谅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付远书平日里都是笑着的,看起来非常彬彬有礼,让人感觉到他的可靠与温和。但是他平日里的笑跟现在的笑是不一样的。 我能感觉到,现在的付远书,才是在真的笑。 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付远书看着谭谅的眼神,非常的…缱绻。 而且谭谅对付远书亲昵的称呼,和两个人住一间的卧室,让我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想。 因为我电话里把小姨夫来闹事的事说了,我父母今天提前回来了,八点半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到巷子口了,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我收拾好书包,付远书还打着手电帮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我家门口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标记,楼下几层有没有奇怪的人蹲守。 我父母上了楼,接上我,进了屋,在付远书提醒后先在屋子里检查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异样,跟站在门口的付远书和谭谅道了谢,让他们回去休息吧,今晚麻烦他们了。 但付远书和谭谅却没离开,付远书甚至还道了个歉。 我们一家都有些愣住,付远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想我们有义务告知您一些关于我们的事实,能借一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