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耽美小说 - 【剑三】短篇rou文合集在线阅读 - 【苍歌】水咽冰

【苍歌】水咽冰

    明明耳力极佳,远远便听见了脚步的声响,但脑子就是没法反应,连带动作也是迟缓的,无论是移动眼珠让视线固定到那个方位,还是起身想要迎接他,都格外吃力。最后闵印冰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是他还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的踩进积雪里,比常人更为艰难的向另一个身影靠近。

    “别——!”看见了想要迎接他的人,苏汀张口想让他别过来,结果就吃了一口冷风,通过嘴巴直冲鼻腔,差点没把眼泪给逼出来。

    苏汀一着急就加快了脚步,差点一个踉跄摔进积雪里,看得闵印冰更加着急,但他的四肢偏偏和脑子就是不搭调,哪边都不灵活,虽是这样,他反倒是那个寒风积雪怎么都催不倒的碉堡,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环境,稳得很。

    靠近了闵印冰才发现,苏汀的脸色不大好,被雪打湿了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因为体温水不会凝结成冰,却会沿着头发与脸颊往下落,寒风再一吹,着实冷得很。

    闵印冰瞧着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喉结一上一下的抖动着,最后全化为了沮丧。他伸手想把人揽住,但过于迟钝的反应,伸出的手半天落不下去,苏汀干脆就把人的手拉在自己肩上,两个人紧挨在一起的时候,忍不住相视一笑,相互搀扶着往屋子走。

    闵印冰平常不灵活,在雪地里却比常人稳健,更知道前倾半个身子,为苏汀挡下不少风雪,加快了行进速度。

    好不容易到了屋子旁边,苏汀忙往火盆边靠,他们没什么钱,买不了好炭,烟大了在屋里呛得很,只能在外头被寒风刮着烤火。闵印冰艰难的移动着视线,望着身旁这张冻得乌青的脸,想为他擦掉脸上刮着的水滴,却因动作过慢而被苏汀发现了,于是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怎么好。

    苏汀自己动手抹了脸,笑了笑捂着彼此的手,依偎着烤火,闵印冰很喜欢苏汀的笑容,一看到他笑,便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寒冬的风雪也不难熬了。

    二人全靠苏汀出去摆摊写字过活,没人会在风雪天出来找人代笔写信,自然是白跑一趟,这样冷的天气,再加上饿了一天,越发觉得身上冷了。

    “阿汀,我,我也想……去找份差事,不想你这么辛苦。”闵印冰说话不慢,只是思考迟缓,往往要隔一会儿才能表达,这种慢三拍的沟通,常常令人感到辛苦。

    苏汀很辛苦,不止在外头赚钱,回家还要做事和照顾他,闵印冰从心底想为他分担一些。

    闻言苏汀一怔,一双黑眸中糅杂了太多的情感,诸如心疼、歉疚、悲伤……最后汇成了最复杂的温柔,他看闵印冰一眼后就慌忙的移开了视线,低头咬了紧牙根,唇角微微发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漏出的却是如同碎片般重复的话语。“对不起……”

    闵印冰见状异常着急,偏偏脑子、心与身体无法同步,隔了好一会儿,才笨拙的哄道:“阿、阿汀,别哭,别哭。”

    苏汀听出其中担心,勉力一笑,抬头道:“我没事,我没有哭。”明明满脸的哭相,却没有半点泪水,还强撑自己努力的笑着,拼命抑制却流露痛苦,往往更令人难受。

    恰在此时,肚子饿的声音从闵印冰身体里发出,苏汀莞尔一笑,握紧了闵印冰的手。“明天我再去镇里的店铺问问,看看还有没有掌柜想要写些文书,做做账目。若是情况不错,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米糕。”

    闵印冰只觉得他握着全天下最暖心的宝物,他虽然生了病,却知道谁真心待他好,苏汀的笑容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事物了,苏汀那双宛如江南烟雨氤氲而生的秋水明眸,平常总是带着淡淡的愁绪,唯有看到他的时候,才会雨过天晴,露出最温柔明媚的笑意,他只待他如此,他亦全心全意信赖和依靠着他。

    迟钝到被孩子称为傻大个的人,慢慢吻住了苏汀的手心。从未料到对方会有如此举动的苏汀,心里的震惊远超所有情绪,呆在了原地。

    想着该怎么抽回手的时候,门外来了访客,远远喊道:“小苏,吴姨说昨日厨房多做了几张蒸饼,让我给你们送来。”

    有人送吃得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了,但苏汀的脸色却没有好转,甚至对这位好心人,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

    “邹哥,谢谢你了。”苏汀起身迎接客人,闵印冰总是慢着好几拍,等他移动过来的时候,二人全都寒暄完了。

    “小苏,不怪吴姨老在楼里念叨,像你这样的身段面容,何必受这些苦。我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都知道自己挨饿受冻没什么,总得为家人想想不是?你弟弟还是个带着病的,全靠你养,生计越发艰难了。”

    此处陋屋原本是破庙的别院,住着个性格乖张的老叫花,有一天两人突然出现说是老叫花的远方亲戚,关键是老叫花自己都这么承认了,也就不深究了,半年前老叫花得病去世,只剩二人相依为命。

    苏汀生得俊秀,再加上是个念过书的人,带着儒雅的斯文劲儿,浑身透着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的温柔感,他的弟弟虽然不太聪明,但高大的体格再加上一张英俊的脸,同样是迷惑世人的资本。

    虽说长得不像,但同样好看的两个人是兄弟,似乎也能接受,再加上老叫花在世时常说,这两兄弟一个长得像爹,一个长得像妈,有什么奇怪的,全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大惊小怪。

    镇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两兄弟,总结起来就是两点:好看且贫穷。

    不久前,有个游玩的高官,看上了镇里青楼中最当红的姑娘,用好大一笔钱买走了,没了门面,楼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于是吴姨三番两次上门劝说,还发动身边的关系,叫他们不时接济这兄弟两,软硬兼施的劝说苏汀。

    但苏汀颇为固执,宁可街边代笔写字,让自己的傻子弟弟一起有上顿没下顿的挨饿,也不肯到楼里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苏汀接过了蒸饼,万分感谢,却对邹哥的建议置若罔闻,对方见他装聋,也没什么办法,聊了几句后便打道回府了。

    蒸饼虽然凉了,但对饥饿的人来说,实在是世间不可得的美味,苏汀将饼掰开大半给了闵印冰,看到他着实饿了,几大口吞吃下肚,明明意犹未尽,却硬说自己饱了,苏汀将自己的剩下的饼放到了闵印冰的手里,他心里根本不想要,却因为身体的迟钝而无法第一时间避开,望着苏汀只是摇头。

    “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好心的阿婆,她给了我一个馒头,我吃过了,不饿的,你吃吧。”

    总是在说……他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累。

    骗子,他的阿汀是个骗子。

    一想到这些,手里的饼就完全不香了,不知怎么地,迫切的想抱抱他。

    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的默契,让苏汀知道闵印冰有话要说,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目光安定又温和,让急于表达的闵印冰十分舒适,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他,你怎样都没关系,我永远都在你这边。

    “阿汀,我想抱抱你。”

    苏汀又是一愣,继而一笑,伸开手主动抱住了闵印冰。

    冬去春来,积雪尚未完全化去,但天空却放了晴,一旦来往自由,镇里淘气的顽童们就开始无视大人的话语,趁着苏汀外出时,悄悄跑来镇郊陋室,捉弄闵印冰。毕竟这人明明有着高大魁梧的身躯,说话动作却十分迟缓,是个好欺负的“纸老虎”,很是有趣。

    他们当着他的面踢打着家里破旧不堪的家具,将屋内的粗布麻衣翻得一团乱,再拎着苏汀的家常衣裳,裹到手里好叫闵印冰来追赶他们,瞧着那个大个子急得团团转,却抓不到任何人,那样焦急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今日,他们照常欺负着闵印冰,引着他跑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两座坟面前,一座坟是收留二人的老叫花的,另一座却不知是谁的。

    说来诡异,大人们都知道原本这里是没有任何东西的,两兄弟来了之后莫名其妙立了一座坟在这里,只怕是埋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但二人不像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之后也都老老实实的生活着,附近更没有失踪的人口,于是大家不会多做深究。

    “坟墓是你们来了才有的,杀人魔兄弟。”

    顽童讨人厌的话语十分刺耳,想反驳的闵印冰却没法如愿的说清楚。

    “他是杀人魔没错,但他的哥哥是一只鬼啊。”

    阿汀这么好的人,怎可能是鬼,更何况他还经常带着他晒太阳呢。

    “我上次可是听苏汀自己说的,坟墓里头埋着他的尸体,我娘也说男人长得过于好看会很奇怪,所以他一定是鬼变的。”

    说自己不要紧,但涉及到苏汀,闵印冰就会真的生气,他突然冲向顽童们,这般高大的身形着实有些压迫力,顽童们明白他是真恼了,顿时一哄而散。待孩子们跑光后,许多奇怪的片段涌进闵印冰的脑子里,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全部落空,这种焦躁能把人生生逼疯,他痛苦的大吼了一声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傍晚苏汀才寻到人,将昏迷的闵印冰,艰难地背了回去。

    本以为只是偶然,但闵印冰接下来开始频繁的昏倒,以至于苏汀无法外出,必须在家里看着他,避免意外。

    镇里的医师一直为闵印冰看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闵印冰的情况,已经是性命攸关的地步了,必须尽早医治。

    按理说像苏汀两兄弟这样的贫苦人家,是看不起病的,更别说请到镇上最好的医师了,只因这名医师的独子在江边与其他孩童打闹时意外落水,江水湍急,凶险万分,路过的苏汀毫不犹豫入水将人救起,因为饿得脱力,自己也差点丢了性命。自此之后,医师便一直为闵印冰看病,且只收药钱,诊金分文不取。

    “你很清楚,他的头里有肿块,光拿手摸都感觉得到,之前肿块只是影响他的意识和四肢,再拖下去便是性命之忧……小苏,我治得好他,甚至不要任何诊金,但涉及的数百种名贵药材……便是倾家荡产也采买不起……”

    身为长歌门人的苏汀,虽不是修习相知心法的弟子,耳读目染也知道一些粗浅的医理,医师也是有妻子儿女的人,他已经帮助他们许多了。“我知道的,光是不要诊金这块,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苏……”医师知道他们家的情况,想要再说什么,但一文钱就是能难倒英雄好汉,缺银子的事,其实说什么安慰话都没有用。

    苏汀用手指轻轻描摹着闵印冰脸的轮廓,什么都没有说。

    苏汀按照医师的药房,购置了一年份的天价药材,从此之后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始终住在破旧的陋室里,医师日日过来诊治,为闵印冰施针泡药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情也非一日之功,闵印冰昏迷不醒已有十月,如同活死人一般,吃喝拉撒全靠苏汀伺候,偶尔医师也会代劳。

    闵印冰在深夜醒来,屋内空无一人,只觉得身体脱力,在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有股力量冥冥中将他引到了两座坟墓面前,他甚至知道哪座坟是空的。

    内心有道声音拼命叫嚣着,催促着闵印冰将里头的东西挖出来!

    埋着的是一个方盒子,里面全是断刀残刃和染血的甲片。

    闵印冰从模糊的梦境中清醒,大量记忆涌入,太多的信息交织,他宛若疯子发狂一般吼叫着,以不可思议的轻功消失在黑暗中。

    苏汀四处寻人,最终来到了掘开的墓前,瞧见那个箱子,他好似明白了,却未放弃搜寻,直到某天有个深夜归家的猎户告诉他,看到闵印冰跟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情绪非常好不稳定,突然得了神力飞走了。

    医师说闵印冰既然醒了过来,性命已然无碍,肿块消除后行动说话便与常人无二,可能是意识模糊之间才会离开,苏汀大可以去找他,但苏汀走不了。

    苏汀是个君子,必须信守承诺。

    从吴姨听说了苏家老二的病情加重时,便知道苏汀一定会来,趁火打劫一向是拖好人家孩子下水的有效方法。

    吴姨待苏汀其实不错,破例允许了苏汀白天去陋室睡觉,照顾昏迷不醒的闵印冰,晚上再到楼里来接客,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苏汀一定会逃走,但她却一点也不担心,直到后面用事实来印证。哪怕闵印冰走了,他都留在这里继续还债。

    吴姨不担心苏汀可能会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这样的人往往无处可去,要知道君子一旦踏进此处,终身便只能躲在此地。长歌门人本就饱读诗书,擅长乐理,连培养都省了。

    每每望着苏汀身陷淤泥之中,依旧动人的俊秀面孔时,吴姨总是忍不住感叹真是奇人奇景。

    渐渐恢复的记忆洗去了虚假的日子,闵印冰心中复仇的怒火驱使他再到战场,他本就是九死一生的英雄,归队后在战场屡立奇功,天之骄子在哪里都如光芒一般,无往不利。不到半年就喜上加喜,成了军功赫赫的将军。

    绝对不会踏上风月之地的闵印冰,为了让那位军队随行的官员解闷,只得勉强陪着他,到了方圆百里内最有名声的镇子里来。奇怪的是,从踏上这片土地,他心里就觉得熟悉又烦躁。

    器宇轩昂的玄甲将军,一个眼神就能让姑娘们害羞跑走,而看热闹的孩子们,崇拜着争相模仿他的姿态,他们的父母还向他深深鞠躬,表达对保土安民的军士们的感谢。

    越是如此,闵印冰越不想去,但若真的与军队随行官员交恶,惹祸上身自己不打紧,害了他身后的兄弟们。面对如此识趣的武将,随行官员甚是高兴,熟门熟路的来到此地,还说他一年前曾在这里遇到个漂亮姑娘,可惜命薄,赎回去没几个月便得病死了,怪可惜的。

    一声吴姨过后,一位风韵犹存的四十岁妇人盈盈而出,见了二人及一干随从,眉开眼笑的招呼道:“许大人,一年多不见您还是如此的丰神俊朗,这位是?”

    许笃看闵印冰表情僵硬,知道他不是惯常寻花问柳的人,先请闵印冰入了座,随即也坐下道:“这位是咱们战无不胜的闵大将军,你便是怠慢我也不能怠慢他,叫最好的来服侍。我来的时候就打听好了,你们这里藏着一位与众不同的大美人,别舍不得拿出来见客啊。”

    “您说的必然是小苏了,记得大人一向喜好女色,他可是名男子。”

    “所以我才更要瞧一瞧,吴姨这里的姑娘都眼高于顶,能被你这里的姑娘们都称作大美人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番对话过后,勾起了闵印冰的几分好奇。

    “好好好,二位贵客且稍后,姑娘们先陪着两位大人喝喝酒,吃点菜,我这便让小苏过来。”

    吴姨走后,许笃突然用手肘拐了拐闵印冰,煞有其事的说道:“那位小苏必然是个刺儿头,不然吴姨命人喊过来便可,不用亲自去找,必是提前交代一番。”

    闵印冰不知如何答话,许笃却不在意,继续说道:“闵将军,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文武之间面儿上的关系才陪我来的,但老实说,我还挺喜欢你们的,比起那些摸不透的文官,和你们混在一块比较轻松。”闵印冰知道许笃说得多半是实话,随军其实条件挺苦的,文武之间又有些膈应,若非自己的意愿,以许家的人脉早该回长安做官了。

    吴姨是在某个姑娘的房里找到苏汀的,青楼的姑娘生病,医师大多不肯来诊治,他原本只懂得粗浅医术,来到这里之后,经手不少病症,再加上照顾闵印冰的时候和医师请教,精进了不少,大病没有办法,小病却没有问题,算得上是楼里的专职医师了。闲暇之余也教愿意学习的姑娘们读书认字,点拨琴棋书画,不知不觉中姑娘们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苏先生,为此吴姨还额外给他加了工钱。

    苏汀一开始是无法挑选客人的,或许是穷苦生活的磨砺,也或者是常年都照顾着傻大个的弟弟,让他有着绝好的耐心,无论对姑娘还是客人们都异常温和,让周围人的心也变得柔软。

    绝佳的外貌,再加上这样的性情,名气和工钱水涨船高,成了门面之后他有了一部分选择的权利,再加上兼职教习和看病,陪客的时间反而少了,后来就只有往来的几个老主顾。

    其中最大的主顾,是全镇最有钱的人,称得上年轻有为,祖上有丰厚的家产,家里娇妻美妾不缺,但他就是不快乐,认识苏汀之后就常来楼里了,每次都是一掷千金,偶尔有时候一整夜什么都不做,就是两人聊聊天,或者苏汀想做什么都行,写字、看书、帮姑娘治病或者给她们上课……他就只旁观着,苏汀能顾虑他的心情,对他笑着说怠慢了,他便很高兴,用他的话说,就是花钱找个人注意自己,陪着自己罢了。

    苏汀没有卖身契,自然谁也赎不走,当然也有要替他付清欠债作为代价,带他离开的人。

    但确实如吴姨所想,读书人遵循契约精神,而君子一旦陷进此地,再也不会有别的去处,所以苏汀无一例外的拒绝了。每个人都想独占苏汀,都觉得他不该在这里,却又庆幸他在这里。

    闵印冰实在僵硬局促,姑娘敬酒他就喝,被夸赞海量就微微颔首,完全不像旁边的许笃,周旋在姑娘中游刃有余,姑娘的工作说到底就是让客人开心,遇到闵印冰这样的客人,她们觉得没有意思,还很有难度,偏偏不得不哄着,以免怠慢。

    “那位大美人还得你们老板亲自去请才肯过来,好大的面子呢,待会我得好好看一看,究竟是怎么个人物。”楼里的门面一向会有特殊优待,自然会有嫉妒的人,许笃颇为挑事的一句话,却没有姑娘冒头说他半句不好,反而怕两人误会,还替他解释。“除了几个熟客之外,苏先生都不见外客的,二位大人专程过来,这般的面子哪能不给,自然得吴姨亲自去说了。”

    “是呀是呀,苏先生温柔和气,最好不过了,若提前知道二位大人要来,定会相迎的。”

    姑娘们一口一个苏先生,让许笃更为好奇,于是姑娘们就向他解释了苏汀在楼里不止是门面,更是医师和教习乐理的师傅,所以大家在不知不觉中都改口唤他先生了。

    苏汀并非许笃想象中是那种雌雄莫辨,漂亮到身材和姿容若少女的人。

    简单来说,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有着一张清秀的脸,周身都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抱着琴低头垂首跟在吴姨身后,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看他步伐应当是习过武的,看起来单薄却不脆弱,如同流动的水。

    没有想到,对于美人……比他先有反应的居然是闵印冰,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大到桌子都跟着晃了晃,吓退了身旁的姑娘,他盯着苏汀的眼睛简直能喷出火来,蕴含了深深恨意的怒火。

    “苏、临、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唤出了他的名字。

    血色瞬间从苏汀脸上褪去,他站在那里,宛若暴风中一竿竹子,遭受了巨大的变故,仍旧立得笔直。

    这样的气氛任何人都感受到不对劲了,更别提风月场上的人精了。行军打仗之人本就有着一股令人惧怕的杀气,将军之怒更是雷霆万钧,在场的人除了许笃之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汀是矛盾的,既怕故人不归,又惧故人再归。

    从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他便知道,他全都记起来了。

    苏汀苍白的脸上已经是认罪伏诛的坦然,说道:“我的过错万死难赎,任凭处置。”

    闵印冰两步走到苏临流面前,直接将人提起,一把掐住脖子按在了墙上,苏临流双脚悬空,雪白的脸反而因为窒息有了颜色,姑娘们惊慌尖叫着跑到许笃后头,拽着他寻求保护,请他开口求闵印冰手下留情。

    “闵将军,别在这里闹出人命,毕竟众目睽睽的。”许笃不负众望的开口了,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生命在他眼中的分量一样,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暗地里弄死就没关系了。

    闵印冰应声松手,苏临流咳嗽着半跪在地,与他关系好的几个姑娘忙上前将他架住,搀扶着就想趁着机会把人带回房避开风头,但闵印冰显然没有罢手的打算。

    “我真是高看你了,但凡你还留有长歌门弟子的半点气性,就该自行了断。”

    将藏在深潭烂泥里的秘密挖出来,丢在阳光之下,点明他的来历,告诉所有人,他是个玷污了师门的人。

    字字诛心。

    吴姨沉吟片刻上前两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挡在了苏临流身前,陪笑道:“二位贵人,楼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若您在这里出了银子却买不到高兴,岂不是要花冤枉钱了,我再找几个绝色的美人来,最是善解人意的了,保管二位满意。”

    即便吴姨见识过风浪,到底还是怕着黑煞神突然犯浑,一动怒就挥刀就把人砍了,苏汀缓了过来,手指搭在吴姨肩上,轻轻的按了按,柔声道:“吴姐,没事。”

    短短一句话便让吴姨放松下来,接着青影微移,他又重新面对了闵印冰。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清澈如水的眸中好似含着无尽深情,唇边的微微笑意,令人倍感放松和舒适。

    他是真的在高兴,或者说姑娘们从来没见过苏汀如此轻松的时候。

    “我自然是贪生的,宁可隐姓埋名出卖皮rou,躲在这里营生,也想活下去的,但可惜有些人有些事,始终过不去,该找来的还是会找来。”

    “苍云军九团一百零三条性命……我便是今日当众杀了你,也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闵印冰拔出佩刀后当即往那纤细的脖颈处挥砍,吴姨突然大喊道:“你不能恩将仇报,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一声喊叫让二人同时怔住,刀也停在了半空。

    别说吴姨没见过闵印冰了,就是偶尔来往的人现在见了他也断然认不出的,闵将军脱胎换骨,和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再没有从前那个傻乎乎的苏二模样。

    苏汀有个生了病的弟弟,平常从不外出,全靠文弱的读书人艰辛养家,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吴姨去相看苏汀的时候,曾远远地连带着瞧过一眼,做人口生意的女人,眼神总是比常人好的,一开始只是觉得身形有些像,但现在哪怕是三分怀疑,她也要先保下苏汀的性命。

    吴姨望着苏汀笑了笑,说道:“那可不是小数目,我把银子借给你,自然也会向医师打听苏二的病情,多少知道些内情。”说完后她嘴上虽仍旧笑着,眼神却锐利了许多,扫向了闵印冰,继续道:“刚听将军说,小苏欠了别人的命,若事实真是如此,确实该还,但将军也欠了他的命,又该怎么办?莫不是将军先把命还给他,小苏收到之后再自杀谢罪么?”

    一旁看戏不嫌事多的许笃,摇着手中折扇,悠哉悠哉的建议道:“这有什么的,闵将军把小苏欠了的银钱还上,让他重获自由,这笔账便算抵过了,其他的另算便是。”他这个建议,根本就是教闵印冰怎么名正言顺的杀苏汀。话音一落,身边的姑娘纷纷离开,也不给他斟酒了,更没有剥水果吃的待遇了。

    “二位有所不知,我与小苏定有协议,他可自行决定是否由他人帮忙还债,之前不是没有人想替小苏还过银子,但都被他婉拒了,这事儿姑娘们都知道,并非我信口雌黄。”

    “这倒奇了,有机会离开不肯走,难不成长歌门的先生兴趣特殊,就喜欢在这里接客?嗯……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书本上见识不了的事,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躺着就知道了,还能赚银子。”许笃对闵印冰的过去是知道的,他能立功后升任将军,有很大原因就是上头的人对他的弥补,边关告急时,原本是打算用五百兵士迷惑和拖延对方的,但最后因为朝廷上层的种种博弈,变成了精锐的九团当诱饵,本以为只能撑住七八天,但他们足足撑了一个月,当时有人和他们说支援将至,所以到战死前的一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弃子。

    知晓其中内情,再通过二人的对话,那么苏汀的身份很好推断了,不得不改名换姓的长歌门人,不就是那个对九团军士们说会有支援的官员,一同写在了战死名单中却仍旧活着的孤魂野鬼。

    许笃从未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他却知道九团都是英雄,自然不会对苏汀客气。

    面对搁在脖颈上的刀刃,以及许笃尖刀般的话语,苏汀神色如常,轻声道:“……吴姐,我同他走。”这句话无疑是放弃了唯一的生机,吴姨上前拽住苏汀的胳膊,加重了语气说道:“只怕不是燕红病了,而是你病了,再不然就是糊涂了。小苏,做一只无名无姓的鬼,哪怕见不得光,也能藏着过完剩下的日子,何必……”

    吴姨做了不少人口生意,逼良为娼的事情,绝不是一个好人,但苏汀在这里的生活,她给了很大的便利和让步,楼里的姑娘公子也待他很好,其实闵印冰不回来的话,他真会一辈子躲在这里的。

    “吴姐,我当然是个人了,人比鬼可怕得多,我背负百余条性命不假,那些英灵只怕到现在都难以安息,我是该千刀万剐的。”

    苏汀向来是温柔的,但他的温和里蕴含着一种决绝,他一旦想清楚,决定了的事,谁都劝说不了,吴姨明白这点,所以她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重新望向闵印冰道:“将军,小苏的欠款一会儿我会让人连本带利算好,送到您那里。至于将军是否欠小苏一命,有个人最清楚,他是治好了你的医师,整个镇子只有他一户姓仇,你派人找来盘问即可。”

    闵印冰见苏汀对过去种种供认不讳,没有虚与委蛇,另谋生路的模样,若他真的欠他一命,将他买出确实也抵得过了,因此同意了许笃的提议,把人带回后是打是杀都好说,于是将刀收起。

    “便如此处理。”

    苏汀跟在闵印冰身后离开,对吴姨及一众姑娘们微微欠身,算是告别了。

    姑娘们忍不住跟出去看,果然见他们将苏汀的双手绑起来,前面骑马的人策着马,而他在后面跑着跟上,如同犯人一般。

    将军府邸离镇子其实很远,不停歇的回赶,苏汀已记不得他脱力几回了,跟不上而摔倒连拖带拽,与地面接触的地方,全都伤痕累累,好几次以为自己就要被活活拖死的时候,策马的兵士就会恰到好处的松脱绳子,以此往复。若非有武功底子,他已经死在路上了吧,或者闵印冰很清楚,才如此安排的。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苏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从嘴里灌进去的空气火辣辣的吸入到肺部引发剧痛,四肢也不像自己的,被绑住的部分更因为麻绳而血rou模糊,但和心里经历的最剧烈,最长久的痛苦相比,都还能忍受。

    他心中的痛苦根本无法向人倾诉,无论是在战场上并肩,还是后面一起生活的时候。

    苏汀是在床上醒来的,伤口也都处理好了,不是柴房,也不是牲圈,就是普通的房间,他知道闵印冰不会让他现在就死,既然对吴姨的话保持疑问,必然就会找仇大夫来询问,在此之前,他会被他搁置。

    他何必追查,直接将他杀了该多好,谁能想到,谁又能接受眼前这个英明神武的将军,从前是一个爱撒娇,喜欢向他要抱抱的男人?

    比他高出大半个头,身形也颇为魁梧,每次他回家的时候,总是艰难的表达着,让他抱一抱他。简单慰藉就能让荒芜的两颗心,倍感温暖了。

    治疗期间,每次为闵印冰洗浴时,苏汀手指抚过精壮身体上深深浅浅的伤疤时,就异常难过,明明是抵御外敌英雄的证明,却会遭人误会是杀人越货所留,明明是冲锋上阵时能让敌人胆寒的男儿,却被顽童戏弄而无法反抗,从而增添了许多无谓的痕迹。

    到了将军府的第八天,闵印冰才重新出现在苏汀眼前,比起惊疑不定的将军,反而是即将被处决的人十分高兴,他甚至整了整衣装,理了理头发才一瘸一拐的迎上去。

    之前的日子本就是偷来的,能死在闵印冰手上,就是最好的结局。

    闵印冰却只是冷漠的说道:“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会接近这里,有什么需要会有专人负责。”

    他让他活着?

    苏汀一向镇定,双手却在袖中颤抖起来,在楼里苟且偷生,至少身边的人是鲜活的,但在将军府这样活下去,无疑比死亡更难受。不再被任何人需要,不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而那个给了他太多温暖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

    在陋室的生活真的很苦,但赚到微薄的钱财,买了闵印冰爱吃的食物,望着他笑的时候……哪怕是难熬的冬天,两个人紧挨着在薄被里缩成一团才能取暖时,都觉得苦里泛出了甜。

    现在苏汀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空的,不过是徒有人形的躯壳罢了,他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闵印冰将他所有反应看在眼里,既没有为仇人的痛苦感到喜悦,也没有其他。

    闵印冰不会限制他在院里看书、写字和弹琴,但他却再也无法从过去喜欢的事物上得到力量了,之前无论处境多么恶劣,他有法子找到寄托的。

    那些秘密就像心里阴暗处种植的苔藓,湿凉可怕,每每碰到总是一个激灵,但只要闵印冰的一个抱抱,就能暂时退却,哪怕他有一天会恢复,痛骂他,直接将他杀死,就算是浓烈的恨意也好啊,焚烧掉他心里藏着的那片阴冷,得到解脱。

    有些苦难,他并非制造者,却是执行者,这些根本无法推诿辩驳。

    在队里最后一个军士的掩护下,苏汀带着重伤濒死的闵印冰,奇迹般的逃出生天,一看玄甲便猜出他们身份的老叫花冒险收留了他们,躲过了外敌的搜捕。

    外敌早已退去,他们无需再做躲藏了,但苏汀还是带着闵印冰住在这里,老叫花直到去世前都没有戳破这件事。

    苏汀是从军的文官,是上头派下来的“眼睛和嘴巴”,盯着他们的同时,传达上面人的命令。

    为大部队争取合围时间,其实完全可以利用民兵而非正规的苍云军来做,但因为上面的人想给苍云军的统帅一点颜色看看,命令苏汀欺骗这群军人,让他们怀抱着救援将至的想法,死战至最后一刻。

    苏汀照做了,他知道自己的层级无法撼动上面的决定,为了大的部署,这件事得有人去做,牺牲是必须的。

    从一百人的部队折损到只剩十几个人的时候,都没有人怀疑过他说过的救援将至,数次的出生入死,所有人都将他视做兄弟,给予全心全意的信赖。

    撒了弥天大谎的人,厚颜无耻地想与他们死在一块儿。

    那个刚满十四岁就被斩断了左腕,依旧笑着说大不了以后改练用脚抬盾的少年,拼干了全部的鲜血,撕开敌人包围的小小口子,让苏汀有了机会带着他们的队长逃走。

    真正的罪人,真正意义上的犯人,从始至终都只有苏汀一个。

    见他如此,闵印冰的左胸一阵剧痛,或者说整个胸腔都无比疼痛,他与眼前的男人曾并肩战斗过,是性命交托的知己,更是最信任的人,但他什么都不肯说,从前如此,现在仍旧如此。

    “你活着一天,我便将你囚在身边一天……阿汀。”

    熟悉的称呼让苏汀骤然抬头,呼吸几乎停滞,周遭的景色与家具好似都变得扭曲起来。

    他记起了吗?

    苏汀没有开口发问。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有的事就是永远都无法原谅。

    一旦有人搅动看似清澈的流水,里头夹杂的鲜血,便会随着水波层层荡起,这是永远都无法调和的东西。

    闵印冰第一次见苏临流的时候,是在飞雪漫天的冬天,他奉命接人,一眼视线便无法从苏临流的身上移开,他还不适应这里,脸色苍白,却因为冷而双颊绯红,但见了他来时不禁报以微笑,等到闵印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望着他一直在笑。

    他的生活不再单调,在冲锋和战斗的间隙,他有了忍不住会用余光去偷瞄的人。

    有些话没能说出口,这一生便再没有机会可以开口。

    残雪乱山外,再不见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