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落纸云烟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还是八年前那个任性贪玩的萧甯。萧家没有被灭门,娘亲出了趟远门,让“重郎”照顾我。没想到重郎会出现在我梦里,陪我长大。他陪我走马观花,喂我吃包子,带我听说书…… 醒来后,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腰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好像有人搂着我的腰。我转过身,沿着精瘦的手臂摸索而去,触到温热的肌肤。抱住我的这人呼吸均匀,我的手拂过他温润的眉眼,他的眼睛睁着,好像正在看着我,却并无言语,任由我抚摸。 我在心里疑惑,这人摆明了是重峦,为什么不说话?不过,让我更疑惑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关于之前的记忆……好像记不太起来了。 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阿甯,这是我的唇。” 重峦终于开了口。原来我思考的时候,手不自觉滑到他的唇上。 很软的触感,可惜我看不见,他的唇应该也是红红的吧。 我很喜欢重峦温润如玉的长相。不像我,也不像熙哥哥,我们都生得很刻薄。 “重郎,我好像睡了很久。” 对方听见我说话的语气,好像认出来什么似的,高兴地激动道:“阿甯,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我有些不解。 “昨晚……我可被你折腾惨了。”重峦的话中带了几分委屈。 昨晚?我不是今天才醒吗? “不,你已经醒了好几天了,第一天的时候你自己跑了出去,还哭着说要找娘亲,心智跟孩子一样。昨天晚上你……” 哭着找娘亲?这不是我梦里的内容吗……头好疼…… 如果说,这些不是梦,那我昨晚…… “我昨晚,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 我顿时比遭受了五雷轰顶还要震惊:原以为只春梦一场,没想到竟是真枪实弹。 “是啊……”重峦移过来抱着我蹭脸,“夫君可被你弄得疼死了。” “别乱说话……”我有点反感那种亲昵的称呼,心中又满是愧疚,“对不起……重郎。你当时……为什么不拒绝我?” 没想到我真的对重峦做了那等yin秽之事…… 连我自己都难以接受。 “我拒绝你了啊!我一直在说不要,然后你求我说:就一次。我就心软了。你,你就是仗着我宠你罢了!” “仗着你宠我……”我不禁笑了,感觉心中暖暖的,我还没被谁这样宠过,“好吧,那你要我怎么补偿你才好?” 重峦没说话,只是缓缓把我抱紧,在我额头烙下深深一吻,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把你自己赔给我,好么?” 我笑了。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逍遥江湖、浪迹天涯? “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么?”我伸手握住他的手。 “不,你要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很奇怪,他的语气好像很凝重,似乎是真的想与我一生一世。 我摇摇头:“暂时不行,我还有一事未了……说来,我为什么看不见了?而且,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呃,头好疼,我只记得,我们拿到了阴兵令,然后我就晕了过去……我是从前日就开始看不见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你当时受了重伤晕过去,我们把你带下山看病,睡了很多天。大夫说,你可能会短暂地失明几天,不仅如此,经脉也暂时全都被封住,需要等几天才能恢复。你说有一事未了……是什么事?”说到后面,他有些着急。 “原来如此……”我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要见一个人。” 这个人是楚旻煕。见他,是因为手持孤寒的代价,就是必须在剑的主人身上种下寒蛊,如若三月不治,即会浑身僵冻而亡。 我为熙哥哥杀人已数载,鬼车如今足够强大,熙哥哥也不再需要我帮忙了。 先去鹤京找他要解药,再离开。熙哥哥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应该会…… “什么人?”我的思路被他打断了。 我摇头:“对不起,这件事不便对你说……总之,请你相信我,等我见到那个人之后,一定会回来找你,然后,我会一直陪着你,浪迹江湖。” 我字字真切,他笑得却很不安稳。 “重郎,我们这是在哪里?总感觉,这地方好大……”我记得前天自己探索的时候,好像四处都是高墙,按理说街道上应该很多人,可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在建阳,我的府上……嗯,家府还算广博。” 他的府上?重家家府么?我怎么不记得……头好疼。 他好像发现我时不时皱着眉,眉间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在帮我舒展眉毛:“阿甯,不要老是皱眉,会不好看的。” 我点点头:“嗯。” 正想继续问的时候,他把我扶了起来:“阿甯,我来给你束发吧。”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走到那个熟悉的梳台前坐下。 “阿甯喜欢什么样的发型?” “我无所谓,照你喜欢的弄就好。” 他略带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额前鬓角,撩起我几束发在后面缓缓动作着。 “一会去哪?我似乎还未拜见过令堂令慈。” 重峦抬着我头发的手微微一愣,黯然道:“家父家慈皆已西去。” “啊……我想起来,之前在地牢,你好像说过令堂是……抱歉,有些记不清了。”我的记性好像变得很差。过去的记忆都有些错乱了。 “无妨,只要阿甯在我身旁就好。阿甯,要不这次,咱们去鹊华山玩吧。从建阳坐马车过去,也不过半日路程。眼下炎夏将至,正好我在鹊华山有处山庄栖身,幽静清凉,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鹊华山……小时候陪着家里人去过几次的,不过娘亲不准自己乱跑,什么景也没赏到。 他家产似乎十分富有。 “听你的。但……” “我知道……等几天,你眼睛和武功恢复了,再走也不迟,是吧?”他的声音带了点乞求。 我点头。 但愿这次,熙哥哥愿意放我走吧。 重峦帮我束好发,洗漱完毕,又帮我穿上乳白锦袍。 他说,腰间挂上玉佩会很好看。他说,白色很适合我,飘然若仙。 我不禁笑了,白色怎么看,也像是死人穿的颜色。 他吻住我的嘴,很严肃地让我以后千万别再这么说了。 重峦以前,好像不是这个性格的。江离兄在何处?不叫上他一起么?我问道。 踏上马车前我才发现,原来车夫就是江离。只是,他好像有点沉默,除了几句寒暄,似乎不愿与我多说话。 总觉得这次昏睡醒来,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 一路上,重峦给我买了很多糕点瓜果:玉露糕、雪梨酥、芙蓉鲜花饼…… 那味道像沏开一杯陈年老茶,又浓又涩,铺满岁月的尘土味道。耳边喧嚣宁静交替,谙稔的家乡话,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久未谋面的建阳。 我记得,小时候家产殷厚,珍馐美食吃了不少,锦衣绸缎也穿了不少,不以为然,所以那时性子才那么任性。后来才知道,这种安宁多么可贵。 如果可以一直待在建阳……一切都没变的话,以萧家公子的身份去邀沈晴来建阳城看烟花,该多好啊。 “阿甯还记得昨天那个说书的故事么?”重峦突然打破宁静。 “嗯,我昨天说,我想什么都不做。” “你现在还这么想?” “……嗯。仇恨如洪奔涌不息,如不遏止,或会牵扯许多无辜的旁人。重郎,其实我之前听说,当年皇帝并不想诛杀萧氏九族,这个主意,是群臣上谏,以平众愤,他才……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吧。” “我曾经有位故交,他……人很好。可是,他的家人一夜间被杀光,凶手也被就地正法。按理说,他的仇已经报了。可是他并不开心……其实,当时我没有立即去救人,我也有错……有时候,我们真的是故意要去害人的吗?或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挑起了仇恨。” 大概是被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震慑到,重峦沉默了很久很久。 这些话我一直想说,只是没人听。我能对谁说呢,对熙哥哥吗?我不是没有说过,只是他性情很古怪:会想尽方法折磨自己恨的人,对两家相斗作壁上观,不,他甚至希望大家斗得头破血流才好。可是这样,他又能得到什么? 或许,他一直都想做太子吧。的确,那太子位原本是他的,他费尽心思想要夺回来,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如果换做萧甯的话,我可能就此罢休,安稳度过一生了。 大概我就是这样,是个胆小鬼吧。 “阿甯,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就是你的仇人,你也……会原谅他吗?”他终于开了口,迟疑试探的语气。 我犹豫了。 “我……不知道。但,或许我不会那么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