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游二宋时清,这是最后一次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谢不敏咬着木炭笔的牙齿啃得入木三分,发出嘎嘎声响。他骤然抬眼,又侧过脸找到顾瑶,阳光映入眼底时像闪着星星。 “王爷——!”他惊喜道,声音压得低了许多,但是其中的惊讶之情不减半分。 顾瑶伸手捞住从他嘴里掉下来的笔,也不嫌弃口水,拿手里观察:“你都不怕么你?” 谢不敏神色认真地抿着唇,他的唇色偏青紫,一抿就淡了血色,反而显出了正常的色彩。 他点头,又连忙摇头。 顾瑶瞧他那呆样,哑然失笑:“这是什么意思?” 谢不敏纠结着组织语言:“就是,不怕他们……”他瞄了眼人群,“怕后面怎么处理。” 顾瑶理解成这事水很深,诧异道:“你觉悟很高啊小谢官人。” 谢不敏眨巴眨巴眼睛,清澈的眼眸如浅浅水潭,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心机。 他没太懂顾瑶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大概在夸自己,于是一脸正色,耳根一对上顾瑶就发红,但还是很严肃地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心里发笑,顾瑶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果然毛毛躁躁又毛绒绒的。 谢不敏呆了,也红透了。 宋时清蹙着眉从人群中走出,睨眼注意到了蹲在角落里的两只,一吸气,重新展露浅淡笑容,踱步靠近,揖手俯身。 “殿下,我寻谢工部有要事。” 什么要事也都避着他。 顾瑶本就不满意他今日敷衍自己,言语带刺道:“什么要事轮到一个小官却要避着本王?” 宋时清温和又包容地看着他:“王爷。”轻唤了一声。 顾瑶:“……”他爹的。 他憋屈了,狠狠地瞪宋时清一眼,甩袖起身,怒气冲冲地回房。 谢不敏茫然:“宋大人,这是?” 宋时清微笑:“不必在意。” 舍馆内,王铮正笑脸相迎呢,就闻到一股猫咪炸毛味儿,不用猜也知道顾瑶去宋时清那犯贱了。 果不其然,顾瑶踹倒了凳子,恶狠狠道:“真是东宫的一条好狗啊!” 王铮嚯了声,抱着臂,挑着眉,一脚将打翻的凳子给踢正了。 顾瑶冷脸,又踹了一脚,这会儿直接将凳子踢了个四分五裂。 “真不是我要说您,”王铮摊手,“宋时清不一直那样么,怎么最近您一幅接受不了的样子?” 顾瑶:“您你爹呢!用敬语不是显得我更傻逼吗!” 王铮从善如流:“是是是,你你你。” 顾瑶委屈了,想坐凳子,于是心疼凳子,不想叫奴婢,嫌丢人,所以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拼凑它。 王铮笑得前仰后翻,被骂也停不下来,最后捂着肚子找胶水,两个人又研究了一会儿榫卯结构。 “今天工部舍馆死人了。” 顾瑶一边拼凳子一边轻声和王铮讲了今天看到的画面。 王铮本想拿扇子耍帅,结果一个凳腿抽到下颔上,抽得一阵迷茫,龇牙咧嘴。 “……我怎么不知道我扇扇子这么用力呢。”他对着凳腿风中凌乱陷入沉思。 “总之——”王铮咳嗽一声,放下凳腿,“这个事情我估计跟日月神教有点关系。” 他掰着指头数。 黄州这块原本就是世家和驻军牵扯,原来的金氏在之前炸水坝被冲毁,天灾人祸实力大减,上次赈灾从外地调来的世家子弟全是想来黄州分一杯羹的。 世家都喜欢迁支入京,又留一大批本家在祖籍,但实际上是各地都有分家,或在在别的州扶持别姓的小士族扩大影响力。 这会儿牵扯进皇家和魔教,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王铮又拿起凳腿敲敲背:“世家那边你不用担心啦,有我呢,驻军这块只能等傅知寒醒了再说。” “不过话说回来,”王铮道,“昨天剿匪的……伤亡名册,应该在洪将军那里吧?” 顾瑶了然。 伤亡名册关系到军饷的抚恤金,而既然是黄州缴费,自然要从黄州的钱库里出。 这是个试探“家底”深浅的好路子。 顾瑶说干就干,先去军营找了洪将军提了军晌的事情,哪知道他当即两眼放光,握住顾瑶的手,告诉他这个军晌那是大大的缺。 洪将军在顾瑶的指示下撺掇这几位军属跪在官舍外面哭,赵员外叫人把他们赶出去,结果愣是赶不走,隔三差五来一次。 于是,几天后他们就被金总督派人接见了,明面上是挨了罚,关到牢里待了三天,最后却是捧着三两银子出来。 不一会儿,他们私下被送了一百两银子的消息被传出去,天天有军属围堵在门口。 再接着,便是士兵亲自去替战友讨要。 金总督借此机会差人去当地的郡守讨钱,那郡守被架空许久,焦头烂额,又兜兜转转终于将责任落在了一个副官身上。 …… 兜了一大圈子,顾瑶得知到的消息就是:钱,有,能取,算上前年的军晌,一共一千九百七十三万两雪花银,不在通县,要去秦淮岸的大周钱庄。 发展到这个程度就跟顾瑶没什么关系了,他琢磨来琢磨去,看出来了一个潜台词。 他可以去秦淮岸玩了! 顾瑶摩拳擦掌,并给自己找借口是给长乐开路,上次失败的夜逃重新出现在他的梦里,李明珠被裹挟着一起疯跑,最后摁着他一边骑马一边读书。 而只要能离开这无趣的充斥着官僚和谜语人的通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兴冲冲地找到宋时清自告奋勇,不出意外地接收了宋大人温和至极地婉拒。 顾瑶气死:“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宋时清委婉地提醒:“若是总督大人闲来无事,可以去寻王行官……” 言外之意,你永安王现在是总督,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真没事干去找王铮玩。 屡屡碰壁,顾瑶回房,倒腾出自己做的扇子,悲凉地题字“没人关心”,盯着自己圆头圆脑的字体看了会儿,更悲凉了。 凭什么王铮写字就这么好看!凭什么! 他练字到黄昏,又想起来李明珠的催稿,拿出自己之前写的草稿,老老实实地誊抄修改一边。 顾瑶抄了几个字抄不下去了,脑瓜疼,刚好这里写到了长乐公主小时候晚上去找宋时清的事迹。 【顾长乐刚把太子殿下欺负狠了,她眼里的软软皇兄一下子变成了凶神恶煞的鬼怪,连坤宁宫都不敢进,跑到闲华那求收留。 只是人熟地不熟,晚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心难过,点了盏灯,小小的姑娘捧着一点星火,漫无目的地走远。 宋时清大部分时间并不回宋府,而是留宿在东宫,这会儿应该也陪同太子殿下歇在坤宁宫。 顾长乐紧张地举着小灯,东张西望,悄声问了宫女,懂事地敲敲宋时清的门。 宋时清亲自开门,粉雕玉琢的男孩面容清秀可爱,睫毛长得像蝴蝶翅膀,瞧见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他压低声音,两手握着门板,探出了一个脑袋:“殿下,太子殿下在那边。” 顾长乐也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谢谢!但我是来找你的!”说罢,她钻进了宋时清的房间,自顾自地往床榻走去。 宋时清呆住了,意识到什么,急忙拦住她,脸色通红,抓住她的手连连摇头:“不可以!” 顾长乐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之前被皇兄凶、没好觉睡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上眼眶,泪汪汪地生气:“为什么!” 宋时清紧张地盯着她的眼角,似乎把她的泪水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正在努力想办法让怪兽先退散。 “嗯……”宋时清松开手,纠结又小心地望着她,小声说,“男女授受不亲呀……” 顾长乐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屁股坐上床,扯上被子,闷声:“那我就要睡这里了!” 宋时清上前:“殿下,我的被子很脏……” “不脏!” “殿下……” “那你滚出去!” “……”宋时清沉默片刻,抿唇做出笑脸,睡凤眼雏形的眼膜刻意弯起,轻声问,“那,请问殿下,我应该滚到哪里去?”】 顾瑶咬着笔杆思考了一会儿,回头再看,那时候的宋时清明显是被伤到了,估计是联想到了他自己本身无家可归的境遇。 长乐公主是咋解决的呢。 她把宋时清拖到了自己的卧室,再在自己床上发现了恭候已久的太子殿下,最后两个人一起承担了殿下的怒火。 长乐罚抄,宋时清监督。 一个悲凉的故事。 顾瑶心塞,吹墨罢笔,拉开房门摆手让婢女离远点,此时已经入夜,在已经暗下的回廊里,一间房橙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暖光照在壁前。 他借过婢女手中的琉璃灯盏,将其捧在手心,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宋大人。” 簇簇的动静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后,木雕门吱呀一声拉开。 宋时清面若冠玉,暖橙的火光晕在身后,轮廓柔和,顾瑶手心的灯火映在他的眸中,成为了一点圆润的眸光。 他弯眸浅笑,目光淡淡扫过周遭。随后,维持盈盈笑意道:“王爷若是无事……” “我有事。” 顾瑶借步走入,当着他的面拉上了房门,直视着宋时清。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见你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