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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十一)离别/吾心卿卿

    嫧善(十一)

    翠微山整夜寂静无声,嫧善屈在无尘身边睡得不知世事,无尘却总也睡不安稳。

    这一片安静的虚无中,他似乎梦到了千年之前,他在龙虎山的最后一个冬天。

    龙虎山 虽在江北,气候却四季温和凉爽,山间草木整年苍绿,树木高壮、枝叶繁盛、叶片厚大,林深之处花香浓郁,菌子满地生,叶落千尺厚。

    无论山上气候多温和,蛇到了冬日里总还是要冬眠。

    他如往年那般钻进狐狸洞崖壁上的窟龛内,缩作一个圆盘。

    洞口阳光照进来处盘着一只狐狸,橘黄的毛发,显出刺眼的光泽,那只狐狸白日里总是睡不够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狐狸,终于还是没有顶住昏沉的睡意。

    再醒来时已是融融的春日,狐狸洞背阴,窟龛内的崖壁上积了不少水珠,他一动,嘀哒哒落了一身,蛇鳞是不吸水的,没一会儿水珠又顺着蛇鳞的纹路滴落下去。

    一个冬日的长眠之后,他行动带些迟缓,终于慢吞吞从崖壁上爬下来,却闻到了一股腥臭。

    窟龛之下,摆了成堆的鼠、鸡、虫、鸽之类的尸体,这些东西堆在此地似乎时日很长了,最上层的还是新鲜的,下层的尸体已经化作了血水,引来一堆虫蛆和蚊蝇。

    洞外阳光明媚,看日头时间尚早,正是狐狸睡觉的时间,那狐狸却不在洞中。

    他不愿吃那些腐臭之物,在洞中盘旋一阵不见狐狸回来便出了洞,在狐狸常去的几处地方走了一圈,没找到狐狸。

    他盘在洞中,守着那一堆烂rou,眯起眼睛算,他与那只狐狸一起活了已经有十三载了。

    此山间多数的狐狸活不过十五载,想来她不过是一只普通橘狐,盖因年岁过老,找不到回家之路了?

    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是不愿相信的。

    狐狸洞阴冷潮湿,洞顶有一管钟乳石,乳白色如水柱一般,无尘看着看着,意识逐渐模糊,洞外好似燃起了浓烟,参天大树顷刻间倒塌,树冠瞬间被燃没,大火吞噬一切,他被钉在洞中不得动弹……

    “升卿”

    “升卿”

    “升卿…”

    是谁?

    谁在叫我?

    无尘惊醒,发现嫧善的长毛尾巴扫在他脸上,他呼吸有些不畅。

    怪不得做这个梦。

    “升卿”

    又一声呼唤。

    无尘翻身去将嫧善抱住,吻了吻她嘴角,昨夜未及喂她喝水,她唇角有点干。

    床头的矮凳上有茶,他倒了一杯喂嫧善喝进去。

    嫧善微微睁了睁眼,见是无尘,乖顺咽下口中的水,嘟囔一句“累”,埋头在无尘怀里睡着。

    “升卿,你再不出来我要闯进去了!”

    那声音又开始响起。

    无尘待嫧善睡熟,被子盖好,将她的尾巴掩进去,才穿好外袍出门。

    院外竹林之间,飘过一片青白衣角,

    白鹤童子倏忽出现,站在栅栏之外的梨树下,梨花落了他满肩,他却犹如不觉。见无尘两手翻转,竹门打开,却不请来客进去,自己出来又关好竹门。

    白鹤童子:“此处屋舍看来很合升卿之意。”

    无尘:“有人喜欢,我随她。”

    梨树之外有石桌,两人相随坐下。

    白鹤童子行动之间,梨花飘落两行。

    白鹤童子:“今朝出门闲逛,正遇老君的玉蝉童子,我与他攀谈了几句,得知下界不久将有大灾祸,老君派他来接你回玉清宫。连你都要出山,看来太清仙境要有的忙咯。”

    无尘:“所以你来提前通知与我,叫我预备预备?”

    白鹤童子:“非也,我与玉蝉说我近来万分思量你,欲来翠微山找你叙旧,正可代行其事,玉蝉似乎忙得很,见我揽这麻烦事,忙忙告退,急得差点在白玉石阶上绊倒。”

    无尘长久不语。

    白鹤童子:“此事需你思虑这么久?”

    无尘:“可否容我一日?”

    白鹤童子啧啧称奇,“谁想老君的第一等弟子,太清仙境最年轻的道仙,竟然有此一日?”

    无尘:“我此生唯有一件执念,千般万般,唯不可不告而别。”

    白鹤童子:“你的那执念,便是屋里的?”

    无尘坦然:“是,千般万般,诸般皆她。”

    白鹤童子忽然去拂肩头的梨花瓣儿,慎色道:“此事老君知晓吗?”

    无尘:“应当不知晓。“

    白鹤童子:“勿要掉以轻心,太清仙境不容之事,终会水落石出,你的事包不住老君的火眼金睛。”

    无尘:“也不是不可鱼死网破,原也是他一句话骗我去入了道门、修了仙,此番若他因此要抽我仙骨、脱我仙籍,只要不伤害她,一切皆随他愿。”

    白鹤童子哈哈大笑。“世间修道者听你此言,不羞死,也要愤死了,届时,便是再有十座翠微山,也要被夷为平地了。”

    无尘:“那就烦请白鹤童子为我保密。”

    无尘进门,思虑着白鹤容他的这两个时辰要做什么。

    嫧善悠悠醒来,看见无尘在床边坐着,便俯身爬过来,枕在他膝上,闹玩意儿一般,在他腿上挠了挠,眼睛里还裹挟着睡意,雾蒙蒙的,像一只黄鹂鸟,就那么看着他,清清浅浅地笑开,右边脸颊上一颗小巧梨涡,清丽有余,美艳足矣。

    嫧善端等着无尘来亲她,却久久不见动静,只好自己爬起来,也不顾周身赤裸,带着一身痕迹爬进无尘怀中,“怎么了?”

    无尘还未开口,只看见她便觉得此程艰难无比。

    又想起白鹤童子皇子之言,慌慌张张将被子拾起裹着嫧善。

    嫧善虽不十分聪明,却有本性里带着的敏锐,见无尘与往日大有不同,当下便觉得他怀里如同长了荆棘倒刺一般,再难安心呆下去,撑起身子来就要下地,却被无尘按住紧抱,“嫧,我恐怕要离开一阵。”

    嫧善一愣:“今日便走?”

    无尘道“是”。

    嫧善:“去做什么?”

    无尘:“人间恐有大难,我得上太清仙境一趟。”

    嫧善:“太清仙境?”

    无尘见她一脸茫然,心痛如绞,“你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这些不是重要事。嫧宝,在山上等我来找你,山下危险,若迫不得已非要下山,记得你的斗笠与帷帽。从前教过你的法术,若是不记得了,书就在书箱中,找出来好好练,不要淘气,不要受伤,不吃外面的东西,有危险就上山来,翠微山是我们的家,不会有事。”

    嫧善听得一知半解,见他说的急促,便知是时限将至,不论懂不懂,只道“我知道了,懂了。”

    无尘又待开口,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将要远行的是嫧善。

    两人对视,却都相拥而笑。

    嫧善:“我都知道,你不要担心,好好的去,快快回来。”

    无尘:“委屈你了,嫧。”

    嫧善:“委屈什么?”

    无尘探来她的衣裙,帮她穿上,“什么都是委屈你的。”

    盖因事发突然,嫧善没有一点离愁别绪,今日分明是极其普通的一日。

    无尘说要去下一碗面给她吃,她便去引了山泉水净面,。

    清凌凌泉水之中,嫧善一捧水扑到脸上,水花溅落,霎时被抹平,映出嫧善一张湿透清亮的脸,还有一张乌发的粉面,嫧善一惊,慌忙抬头,见是陌生人,心下不爽,身后的尾巴忽然冒出来,长毛坚竖,面色不虞,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白鹤童子粉面含笑,长袖轻摇,“我乃天宫玉将,来此捉拿你夫君归案受审。”

    嫧善举袖擦脸,将随身带来的手巾子摆进水中,并不答话。

    白鹤童子受了冷落也不恼,蹲在泉边自说自话:“你夫君在天宫置有九九八十一妾、八十一婢,个个美艳无双、身怀绝技,也不知他贪图你什么,竟愿意与你烧火造饭、隐居山林。”

    半真半假的话,最易蛊惑人心。

    嫧善忽然恼怒,扬手之间,清早的冷泉水扑了白鹤童子一身,“一条舌头若是只会胡诌,还不如割了喂狗,也算功德一桩,日后黄泉之下、割舌地狱里,不知能省多少事。”

    无尘端着一碗面出来,院中两人一个湿着脸一个湿着衣服,脸红脖子粗,似是已经打过一回了。

    “嫧,来吃面。”

    嫧善一甩手巾子,转身看都不看无尘一眼,径自走进屋子里摔上门,接着屋子里劈里啪啦一阵大响。

    白鹤童子掸了掸身上的水,道貌岸然地说:“升卿,家有悍妇,如有一虎啊。”

    无尘不理他,又把面端上进了屋子里。

    白鹤童子悠哉转去厨房,看到锅里还有素面,取了碗筷自食其力。一碗面吃了个精光,眼见着时辰要到了,无尘还不见出来,他便起了捉弄之心,指了一只雀儿附上一点神识,令它悄悄飞到窗沿下,啄破一点窗纸往里瞧。

    只见那只狐狸红着眼眶,哭过的模样,嘴里鼓鼓的在吃东西,桌子另一边坐着升卿,手上捧着一碗面,正卷起几根,缠在筷子上,待那狐狸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升卿自觉将筷子上的面送入她口中,不知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很,仿似那狐狸是窗纸糊成的,稍高声而语便要破成碎渣了一般。

    狐狸一口面条吃下去,无尘拿木勺舀了一点汤,先是吹了吹,才喂进狐狸嘴里。

    还问:“烫不烫?”

    狐狸不甚高兴地说:“看你这副熟练模样,怕是在你那太清仙境中轮流将八十一美妾、八十一艳婢喂了个遍吧?真是辛苦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这这般不辞辛劳,誓要给每一位仙子一个家。”

    白鹤童子窝在厨房一众柴火之间,笑得直不起腰,这狐狸伶牙俐齿,升卿这个木头脑袋,恐怕是真的降不住她。

    再看屋内,升卿直叹气,张嘴不知如何辩驳,只好又卷了一点面要喂狐狸,狐狸却一扭头不吃了,“留着力气一会上了仙境里喂别人吧,我一只小小狐妖不值当道仙如此费心费力。”

    升卿又是叹气,舀了汤又要喂……

    白鹤童子忍着笑,继续看,只见狐狸没有拒绝那口汤,小口抿进嘴里,却扑簌簌掉下泪来,软着一口嗓子唤了一声“无尘”,这下可把那位闻名九天的道仙心疼坏了,碗也不要了面也不喂了,搂着人就是一叠声的哄。

    白鹤童子听得酸牙,收了神识,看到了厨柜里好似有一坛酒,拍了拍衣服上的煤灰去找酒喝。

    这厢屋中,嫧善正自哭得伤心,那眼泪如雨季的浏河水般滔滔不绝,把无尘的一颗心都浸皱了。

    嫧善揪着他胸前的道袍,张口打了一个哭嗝 ,“无尘,你只有我一个还不够吗?百六十二位仙子,你爱得过来吗?我很容易满足的,只要你把那百六十个仙子遣散,以后做饭洗碗我都能做呜呜呜…”说着还觉得自己每天要做那么多活儿很委屈,又哭起来。

    无尘:“我真的没有什么美妾艳婢,那都是白鹤骗你的,他是全九天最讨人厌的仙,到处行拐骗人,你不要信他,我只有你一个。”

    嫧善:“所以你真的想让我给你洗衣做饭?”

    无尘:“自然不是,我哪里舍得。”

    总之,此事算是揭过不提。

    嫧善本还想与无尘再说说话,不料无尘一开口就是早间说过的那一叠话,与过去每日里嫧善听过的并无二致,有心想叫他别说了,又觉得他一贯的放心不下自己,只好由着他说,自己趴在他肩头深思昏昏。

    嫧善再醒来时,窗外红霞漫天,远眺可见浏河水线,及天之处,一群水鸥展翅惊飞。

    院外竹林簌簌,梨花沿着篱笆落了一地,杏花早已落完,枝头或可见三两杏子。

    一只黄鹂飞进来落在院中石桌上,低头啄了什么,又扑棱棱飞走,匿进竹林深处不见,唯剩轻灵鸣叫,盘旋进嫧善耳中。

    屋内枕边放着一张纸条,蓝白信笺,印着金箔与栀子花瓣儿,“吾心卿卿,吾爱绵绵,思之切切,惟嫧牵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