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桃子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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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了前世的身份,祁桦便让人替他搜罗了许多前朝史书来,又吩咐说但凡是景肃帝在世时的着作一律都要寻来。本以为那是前朝之事,大约也寻不到许多典籍,谁知这个头一开,竟是成摞的书册往宅里送。祁桦拿起一本翻了几页,不由皱眉,问道:“这话本子里写的是失落皇子与风流公子的故事,怎见得就是前朝之事了?”那下人便答道:“先生不知道,这话本虽未写明朝代年纪,但这上边说的却是前朝景肃帝在位时候,那最受圣宠的安王殿下和谢尚书事呢。” “安王……萧衡煐?”祁桦倒也还记得这位漂亮王爷的轶事,点了点头,心想当年明康帝养了这么三个儿子,也不知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合上了话本放在一旁。 那下人见他放了话本,又殷勤地从那一摞书册里挑出两本来,道:“您吩咐的景肃帝的话本在这儿呢。” 祁桦伸手接过,也不翻开,只让人退下。待到夜深人静,才就着烛火把话本翻开来,只看了几页便笑:前朝那些不入流的文人,写起故事来也太天马行空了。 先前读那些史书时,他常有身临其境、灵识相通之感,可如今看着话本,却是半点实感也无,可见这些故事全都不真。话虽如此,他倒也不讨厌这些与他前世生平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如逢风清气朗,微风徐徐,便会让人将院石凳石椅擦了,摆上些精致果子,再启出一坛桃子酒来,在那桃树树荫下翻几页话本。有时看得倦了,将那书册摊开放在桌上,那桃树便会飘下一朵桃花来,悠然飘落在那书页上,给他作个书签。 所谓神仙岁月,大约也就是这般模样。 不知不觉,又是四五年过去。祁桦的学馆里接连出了好几个举人,一时间名声大噪,前来求学的学子几乎踏破了门槛,而祁桦本人更是声名远播,传闻他不仅姿容绝世,更是才高八斗,经史子集教得,琴棋书画教得,弓马骑射亦教得。这传言虽有些许夸大,倒也大抵属实。也因为这一缘故,祁桦那位堂兄自南粤经商归来,也没舍得给自家儿子换个先生,仍托付给祁桦管教。祁桦知道自己这位堂兄一年里足有半年不在家中,又想着那祁玉安性子乖巧可爱,是个极惹人疼的,倒也毫不介意,堂兄外出时,便让那孩子住到自己别院里边方便照顾。祁桦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可不知为何,但凡他白日里与那孩子有些稍稍亲密的举动,到了夜里,那萧衡焕脸上便要露出醋意,又怕惹他不高兴,强自忍着不肯发作。祁桦为了哄他,每次都要陪他行上好一番云雨,直到嗓子都叫得半哑,才算把人哄好了。及至醒来,察觉自己腰酸腿软,更不禁要笑,想着自己这情人醋劲当真不小,连个小孩子的醋都要吃上这许多年,也真是无药可医。 却说这一日夜里,祁桦在院中呷了半壶小酒,正欲归房,却见祁玉安拉了同学的卫恒远往自己这边走来,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祁桦知道这两人在学里交好,夜里也常常一同做功课的,只以为是课业上遇到了什么疑惑,才过来寻他。谁知两人过来给他行过礼后便将那书册递过来,又开口道:“我们今日寻着了这么本东西,这人硬说这东西仿佛是我写的,我说‘这写书之人遣词造句引经据典远胜我百倍,哪里就像是我写的了’,他却说‘若论文笔辞藻,再过几年,你也未必不及这写书的人;若论心思玲珑,多愁善感,却是如出一辙的’。我也说不过他,就请先生评评理罢。” 祁桦听了便不禁要笑,只不想在学生面前失了仪态,故意抿了唇翻书来看。这书仿佛是本,讲的是写书人家中两位兄长的故事。祁桦看了几页,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心悸之感蔓上心头,比他翻到前朝史书那夜犹有过之。他不想在两个学生面前露出异样,只得先合上书页,道:“今日夜已深了,你们两个早些歇下罢,明日再给你们做个裁断。” 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也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与他告别。两人转身离去之时,祁桦余光瞥见那卫恒远手指仿佛不经意地在袖口摆了摆,正碰上祁玉安的手指,与他四指相互绕了一绕。祁玉安抬起头来瞪了这同窗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看似缩了缩手,片刻后便也把那手凑过去,与他握在一起。 祁桦自己与萧衡焕欢好多年,见此情形立即便反应过来,不禁面露忧色,想着他仗着世人都不知道这桃树是男是女,又借着灵异之说敷衍过父母倒也算了;这两人若是做出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来,却只怕是无法善终的。然而此事一时间也急不得,这忧心只得权且放下。 祁桦拿着那书册回了屋,点起烛来继续看了那故事,却是越看越心惊。原来这故事说的是一个大家族里,写书人的长兄因觊觎了一位兄长的美貌,自那兄长少年时起便对他用下情蛊,逼迫其与他欢好,此后又纠缠其多年,直至那位美貌兄长终于坐上家主之位也仍不罢休,两人纠缠了整整一世。而故事结局,也是那美貌的兄长先行离去,其长兄以身相殉,共赴黄泉。 祁桦放下书册,长长送出一口气来。那再强烈不过的心悸之感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这故事必是真的,且说的就是他前世之事。再与那历史年代比对一番,更是确信无疑。祁桦将腕上桃核手串拿下,怔怔摩挲了许久,又想起与萧衡焕多年相处中的种种,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又仿佛历历都在眼前。 所谓“前一世待你不好”,竟是这么回事。 他在屋中兀自坐了许久,方才又将那桃核手串戴在腕上,及至在榻上躺下,却是心思纷乱,难以入眠。过了子夜,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已觉得疲倦不堪,直到感觉到萧衡焕自身后抱住自己,强有力的手臂竟是微微发着抖,才幽幽叹了一声,转过身去。 “从前每回我问你前世之事,但凡问些紧要的,这梦都要断。我总以为是前世之事关乎天机,不可轻易泄露,这许多年来也不曾再问你。”祁桦道,“如今想来……是你不愿将前世之事告诉我,才将梦掐断。我说得可对?” “……是。”萧衡焕艰涩地答道。 “……从前只把你往好了想,倒是一点没有起疑。”祁桦抬起眼来,凉凉地看着萧衡焕,“如今重新一一想过,你倒也不曾骗我。” “衡烨……”萧衡焕最怕看他这样的眼神,如今又一次看到,仿佛回到前世,只觉胆战心惊,连眉尾都更低了几分。 “如今你说与不说,我也都知道了。”祁桦语气淡淡的,倒是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看旁人记述到底不够真切……萧衡焕,你肯亲自讲给我听么?” “你……真的想知道?”萧衡焕眼中痛色沉郁,心脏亦随着脑中念头狠狠揪紧,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般看向他。 “我要知道。”祁桦答得毫不犹豫。 “好。那就让你知道。”明知前世之事一旦被他全然知晓,两人之间必定要生出更多嫌隙,萧衡焕却仍不忍逆他的意,只是暗自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怨恨一事的准备。他把人紧紧揽进怀中,又将唇抵上他的前额。 祁桦闭上眼来,只觉得浑身炽热颤栗,诸多往事纷纷涌入脑海,其中一些是前世自己的记忆,更多的却是萧衡焕的记忆。这些记忆让他几乎陷入了混乱——一边是被强逼着委身人下、任由欺凌的屈辱和愤怒,另一边却是求而不得又欲罢不能的焦躁与不甘。两种如出一辙却又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一场鲜血淋漓的拉锯,最终将两人之间所有回寰的可能撕扯得四分五裂。而更可笑可叹的,或许是他们明知彼此之间余下的只有苦痛,偏还如同不世的爱侣一般生随死殉,成就了无数人眼中的千秋佳话。 当萧衡焕的唇离开他的额头时,祁桦的脸上已然有了两道泪痕。萧衡焕伸手替他去擦,以为他又会像前世里某一晚一样泪流不止,可那两行湿泪擦净后倒是没再流出新的来,更出乎意料地,祁桦低低叹了一声,唇角竟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衡焕。”仿佛变回了前世的萧衡烨一般,祁桦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愧是你。” 这夜的梦并未做出个结果,梦里的一切仿佛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祁桦梦后的时光睡得极安稳,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他如常起身更衣,只是心里明白,这一夜改变了太多,如今他不仅仅是祁桦,还是前世的萧衡烨——那些伴随着前世一魂带来的记忆虽支离破碎,拼不出个全貌,可其中饱含的爱憎痴怨,却全然是一一亲历过的。 他长长叹了一声,在临出门前将那桃核手串摘下,放在了那些装着前朝话本的书箧里。 这一日一如往常,早膳是与祁玉安一同用的。祁桦看着祁玉安露在外面小半截莹白的手腕上两道交错的深色胎记,忽而问道:“那卫恒远手腕上,也有这么两道胎记么?” 祁玉安怔了怔,道:“是有的。” 祁桦在心中叹了一声,心道这就是前世那两根红绳带来的因缘了,也不忍心劝他,只道:“这断袖之事终究是离经叛道,你可想好了?” 祁玉安不曾想到他与卫恒远的关系已被看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张了张嘴,小声道:“想过的。我与他约定,三年后一同进京赶考,等有了功名官位,再与家里通融,或许……” 祁桦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若是有了功名,只怕更难让你们顺心遂意。” 祁玉安咬了咬唇,又道:“这也想过的。再不然,也可效法昨日那话本中的景肃帝……”说的却是要娶一对磨镜之好以避人耳目。 祁桦一时哑然,半晌才笑了笑:“你既都想过了,我也没什么可说了。” 祁玉安睁大了眼,道:“先生不怪我?” 祁桦摇了摇头,心想原本以我的立场也没资格来说你,何况如今已得知了前世之事,更不可能阻挠你们再续前缘,只道:“我怪你做什么?你自己想好了便好。”又道:“这事我只当不知道,往后在外人面前,你们注意些分寸也就是了。” 祁玉安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先生”,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又放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