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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哀

    我死在二十二岁这年,死得突然,被一把手臂长的弯刀卡进了脖子,很像程玦平日里砍掉的那些人头。也许属于程玦的报应作用在了我身上。没关系,都差不多。

    怎么会死呢,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也觉得奇怪:皇帝陛下的贴身侍卫跟他日夜住禁城里,除非是遇到刺杀,不然还有什么危险——禁卫军是吃干饭的还是你这个贴身侍卫是吃干饭的?其实刺杀又有什么危险?他们用匕首或者绳索或者毒药,哪里来的大弯刀?

    是这样的:在皇宫里安全,在战场上危险。

    那天程玦在批奏折——他不是那种很勤政的皇帝,但也不是彻底荒废,无聊的时候,十本奏折里也愿意看个五六本,大概比起昏君主要是个暴君——他办公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坐着,其实也很无聊,发发呆,或者作弄他两下。

    程玦狠狠地拍开我抚摸他残肢的手,捏起奏折角扔进我怀里:“你去。”

    “啪”的一声很响,我手被他拍红,看着他起伏的胸廓,敏锐发现他气息不算太稳。

    其实他这里很敏感,我伸手握住他泄劲的软rou揉一揉捏一捏就会起反应;只不过算一种残缺的忌惮或者干脆只不过是贱种以下犯上的象征吧,即便已经无数次将对方玩透,程玦依然从来都不允许我触碰那里,被作弄得失神时事情怎样发展且不论,至少清醒的时候不可以。

    我走神走到了十里八荒之外,抓起奏折草草看了一眼:北地王联合胡人作乱,叛军已攻过巢河。

    “陛下有那么多将军,随便派一个就成了,何须我这侍卫担纲?”

    程玦肘尖撑着扶手,歪头倚在自己的手掌上,他黄色的丝袍滑下来,露出细瘦伶仃的小臂,还是那么苍白又无力,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闪神:“这朝堂上,怕我的太多,听我的很少,敬我的没有。北地王再打远点就要进京了,也不是一定要做皇帝,但你觉得我会把命交给那些人吗?”

    他咧开嘴朝我笑:“该你做我的刀了,杂种。”

    程玦很少笑,大部分时间看人看事都是淡淡的、或者阴郁的,像只高傲的猫,或者像条冷血的蛇。被cao得失神会哭,情欲冲头的时候脸会红。

    我喜欢他这样笑。

    我喜欢。笑也好不笑也好。淡淡的也好阴郁也好。失神很好、脸红很好。纵然平淡的阴郁经常让我有点生气,但是怎样都好。

    我本来想把奏折仍回给他,闻言“哦”了一声,最后还是抓在了手心里:“我走了,陛下起居如何打理?”

    程玦偏过头来扫了我一眼,看我的眼神跟十三岁那年转过眼珠扫视胡公公的模样如出一辙,像在看无关紧要的尘土:“滚吧。”

    这就是程玦。

    这样也很好。

    我忽然把他桌上的奏折都扫掉,坐在案几上跟他正好一般高。我拽着他的衣领让他凑近我,把他苍白干燥的嘴唇啃咬出潋滟水光。

    “你是杂种还是狗?”程玦双手撑着扶手稳住身形,身体比意识更快已经起了反应开始喘息,看我的神情仍然冰冷,近乎于蔑视。

    我扒开他的衣领,抓过案几上的毛笔,从他的下巴滑到脖颈,一缕墨汁顺着他的胸膛滑下来,我扔了毛笔伸手接住这滴深色,在他的茱萸上抹开。

    我揉捏抠抓他的乳孔,久经情事的小物很快饱满挺立,他抓着扶手的手指僵硬,下意识仰起脖子,把那脆弱的喉结暴露在我的獠牙之前。

    他胸口的墨汁泅了一滴在黄色丝袍上,墨水淋漓的毛笔在白色长毛地毯上滚出一条谁也不明白的痕迹。

    “我是杂种狗。”我伸手按着程玦的后颈撕咬他的脖颈,听到他喉咙里传来低低的哼颤声。

    我退开一点,说话宛如情人呢喃:“陛下,我一直是您的刀。”

    叛军被镇压的消息和我的死讯一起传进宫里,天色已暗,外面在下大雨,福宁殿里程玦正坐在案前看书。

    传讯的太监是无奈之下被同僚们硬推上来的,他显然知道这是个完蛋差使,冷汗已经湿透了背脊,纵然拼命压抑了,依然掩盖不住牙关打颤的声音:“陛下,陈……将军的尸首如何安置?”程玦给我封了个“讨北将军”的名号,挺威风的,比“杂种”听着威风,很适合刻在哪里。

    “杂种而已,配称什么‘将军’。”程玦原本撑在案前,听到禀告便往后靠去,嘴唇、眼角甚至衣服褶皱都未曾变上一变,“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就可以。”

    太监本来已做好雷霆震怒的准备,闻言以为他确实不在意,正悄悄松气,忽然听得九五之尊继续道:“我不喜欢你。”

    太监还没来得及有反应,程玦继续说完了:“这里的所有人我都不喜欢。且换一批来。”

    他说完,一直在门外守着听令的禁军便进了来,那通禀的太监吓得尿湿了裤子话都说不出来,其他人以为推出一个替死鬼就可以,没想到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一时哀嚎奔逃之声不绝。

    福宁殿里干燥温暖,一盏烛火照亮程玦的极美极艳的侧脸,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心神好像还在书本上,不疾不徐翻过一页。

    程玦阴冷的声音在殿中回响,配着阿鼻地狱般的哀嚎和刀具抹过皮rou剁上皮rou的异响,叫人毛骨悚然:“就在这里杀,明天早上把毯子给我换掉。”

    鲜血从福宁殿内溢出门槛漫过台阶,那条白色长毛地毯吸饱了红渍,原本沾染的墨迹已然不可见。

    漫过台阶的鲜血被暴雨冲刷,变粉变淡,我就站在旁边看,天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程玦平静的侧脸就像那些被雨水冲走的血迹,白得透明。他一直这样,吃的不多,又不爱动弹,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但失去双腿最大程度损害了他的身体,当然也称不上健康。

    哦,你要说了,话本里都这么写的:看书只是一种故作镇定,其实惊闻噩耗,任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过首先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噩耗”,其次“任谁”里不包括程玦。

    我死讯传进禁城的那夜,程玦伴着鲜血地狱不疾不徐看完了一本书,合上的时候雷声已静雨势渐小,他没有叫谁抱自己上床,将看完的书往满地人头里一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离开禁城的时候很在意究竟是谁代替我照管程玦的起居,现在观察下来好像并没有人代替我。

    原来好多我要做的事程玦也可以自己做的。他很少自己做,缺乏锻炼的胳膊撑不起自己,虽然有轮椅可以代步,但做上下床、沐浴、出恭之类事情的模样显得狼狈了。

    如果程玦想,他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个人替代我,但是他没有。

    我死讯传来的第三天,程玦如厕时绊倒了自己,下巴重重磕在地上将嘴唇咬破了好大一个口子,便溺污物淌了一地,蔓延到他身边。

    程玦是个爱干净的人,养尊处优的人们都是这样的,条件太好优越惯了,跟寻常人家比起来就显得格外爱洁。

    我以为程玦至少这时要叫人进来了,或者自己得想办法爬起来,他却趴在地上没动。

    他摔倒前只是勉强擦干净了屁股,连裤子都没穿上,趴在污物边,嘴唇还在滴血。哪怕是十三岁久病卧床腿上还缠着纱布的程玦,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如现在这般的狼狈模样。

    程玦就那样呆呆地趴在地上,不知道想着什么,好久,忽然撅起臀,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摸到后面,开始指jian自己。

    我盯着程玦,看他没有任何润滑和前戏就直接捅了三根手指进去,好像疼痛让他很爽似的,最后还是血液起了润滑的作用,一开始是鲜红,混了肠液就变成粉红色,他如此肮脏,头发上都沾着漫过来的便溺,居然趴在地上把自己cao射了两次,边呻吟边流泪,就像每次被我凌虐到高潮时会有的样子。

    直到喘息声平静了些,程玦才手脚虚软地勉强爬起来,脸颊还是绯红的,叫人进来收拾,并且抬水沐浴。

    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垂着眼不敢看,但我从他们的细微表情上就知道这满地的粪尿jingye汗水有多么令人作呕,他们是害怕程玦,但是也瞧不起他,觉得他恶心。

    不包括我。

    我站在旁边看完了。

    程玦什么样子我都见过。

    我想再伸手去抚他满布汗泪的脸颊、摸摸他淋漓的后xue、搂搂他细瘦的腰肢,啮咬他畸形的残肢。

    可是,记得吗?

    对,我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程玦本来就已经很瘦,但是最近尤其瘦的很快。

    没人能劝说他什么,因为他很正常地吃饭,只不过吃下什么就吐什么,于是他的桌边总是摆着一个痰盂,面前是一如往常的各色美味佳肴,他执箸吃往日相同的分量,甚至还要更多,但是咽下去几口就吐几口,直吐得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他还是吃,还是吐,最后算下来,也只有清水能喝的进去。

    多少太医冒着被君王杀头的风险来看,全都摇着头回去:皇上的身体没有大碍,就好像只是他的身体拒绝接受营养,与个人的意志无关。

    不吃饭能活几天?有人能活七日吧,但程玦这身板,五日都够呛。

    我看着他急速消瘦下去只觉得疑惑:二十五岁的人,究竟生什么样的重病才会憔悴得如此之快?

    想到这里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十二年了。

    我在程玦身边待了十二年,不说把人养得多好,至少算是平顺地活着。才五天啊,程玦,还有谁能照顾你像我一样好?

    哦,看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程玦并没有找来代替我的人可以用作比较。

    程玦死的时候很瘦,他以前就很瘦,吃不进饭便像个骷髅,只有一张薄薄的皮裹着骨头,病骨支离地躺在明黄龙榻上,原本漆黑的长发发黄,跟老皇帝死前的样子有点相像。

    “我没后代,太子立谁随你们定。”程玦临到头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他好像从十二岁那年就死了,既然活着并不吸引他,什么时候会死也不太重要。

    好像只有被我抱在怀里的程玦是鲜活的,他哭的样子痉挛的样子高潮的样子,情欲为他苍白的面颊添一丝活气,多的没有了。

    大臣们瑟瑟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求皇帝再试着吃些,再喝点药,也许喝得下一口甜羹也是转机呢?

    程玦只是冷笑:“得了吧,我只不过是个暴君,有北地王这明面上的一次,下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引而不发想把我赶下台的,想来在场各位也都盼着我早点死。旁支里不是还有不少人选吗?或者我那大哥的儿子,当年没杀了也是因为无所谓。

    “大家都说二皇子废了,天底下哪有断腿的皇帝?我只是想试试断腿的残废能不能做皇帝,那个跟人通jian的yin妃生的杂种能不能做皇帝。结果真的坐上了,也就行了。”

    “没有遗诏。你们且去争,这天下我本来不在乎,嗣皇帝是谁都可以。”这是程玦,永远在做惊世骇俗的事说离经叛道的话。

    “谥号一般由下任皇帝来拟,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叫‘哀’。”

    不是亡国之君,又哀什么呢?还是什么都很悲哀?也许在哀他扭曲的人生或者他失去的双腿。

    他曾经有两双腿,最终都失去了。

    哀帝。

    大臣们高呼“三思”,程玦即便已经那么虚弱,居然堪称恶劣地笑了笑:“何必摆出这副样子。‘哀’是个恶谥,反正讨厌我的人那么多,大家应该都很愿意。”

    “尸首啊……”他不知道是有点恍惚还是最后的体力都快耗尽,声音渐次低下去,“尸首入不入皇陵都行,用火烧成灰扬掉,或者,用草席裹了丢在乱葬岗……喂,我那条杂种狗呢?丢在哪里了?”

    程玦站在床前,四周响起九下敲钟,先帝大行,举国同哀。

    对一个十三年不曾用腿的人来说,程玦走路走得那么熟稔着实奇怪。

    他跨过满地假哭假嚎的大臣,不注意踢过好几个人头,很容易地穿过去了。

    程玦走到我面前站住了。我不习惯这样的程玦,我不习惯他这样站着,不需要我的怀抱,完整的腿安在他身上很怪异,他死了也还是那副瘦削模样,果然比我高了大半个头。

    “你的头。”他指指我,我摸了摸脖子,发现那根大弯刀还卡在上面,显得有些活动不便,便把头掰了下来,抓住大砍刀丢掉,再把头装回去,左右扭了扭,凑过去问程玦:“好像有点滑,放得不是很稳。现在摆正了吗……哥哥?”

    我有点畏缩于在他清醒时这样叫,转念想到我们都是死人了,死人总不至于再死一次,既然侍卫没有被皇帝砍头的风险,说点什么应该也无伤大雅,便又故作理直气壮。

    程玦没回答,低头看了我很久,忽然叫了我的名字:“陈珏。”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被我cao得生气或者神志不清时主动叫我的全名,不是“喂”也不是“杂种”。

    我有点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应,忽然看到程玦朝我张开手臂。

    奇怪,我已经死了,现在这感觉是什么?没有东西在跳,但是它在跳。什么东西很吵?震耳欲聋。

    我一把将程玦抱起,不再是以前那托抱孩子的姿势,现在我一手横过他的脊背、一手搂住他的腿弯——这是程玦的、他缺失了十二年的双腿,我正托着他的腿弯。

    程玦很习惯地双手环过我的脖颈,手上忽然发力将我压下来,我们互相亲吻,或者说撕咬,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也像两只剩原始本能的野兽。

    再说一次,我们已经死了,没有疼痛也没有情欲也没有喘息,不会哭泣不会出汗也不会流血,但是一切仍然如此叫人沉沦和着迷。

    许久,程玦稍稍退开一点,退得很少,我们鼻尖抵着鼻尖,他的薄唇就贴在我的唇边,随着说话的口型互相摩挲。

    已经没有温暖的感觉了,但是叫人战栗。

    “走吧,”程玦说,“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