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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此生故乡

    关望丢下沙发上呆愣愣的程见凌,起身去厨房,把热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一个玻璃杯里,然后又拿了一个空杯子,走过来在程见凌身边坐下。

    “水刚烧开,还太烫了。”他把左手那杯水倒进右手的空杯里,再把右边的水倒进左边的杯子,如此反复,“这样就能让水快点凉下来,小时候mama教我的。”

    他觉得水温降得差不多了,又再吹了吹,把那杯水放到程见凌面前的茶几上:“你不是总想听我说以前的事吗,那就都告诉你好了。”

    程见凌想要去拿杯子,但还是被杯壁烫得缩回了手。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听到些什么,但总不可能会是愉快的经历。

    “之前mama是做老师的,我一直跟她住在学校宿舍里,不太和外面接触,日子过得还行。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做不完作业,偶尔惹到mama发火,被她骂上几句。”关望斜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在说话的间隙里偶尔吸一口烟,摆出程见凌从未见过的轻佻姿态,“就跟普通的小孩一样,还挺幸福的,没准比你小时候还要幸福。”

    他顿了顿,吐出一串烟雾:“不过这种日子到十三岁那年就结束了。”

    程见凌试探着问:“那个时候,mama过世了对吗?”

    “她得了肺病,没撑多久就走了。本来家里积蓄就不多,治病又花了不少钱,最后mama除了一堆书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学校不讲情面,不让我这么一个穷小孩继续住在校舍里,我就被赶出去了。”关望倾身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那时候我能干什么?书读得不多,年纪又还小,卖力气也卖不了,最后就在面馆里当了个洗碗工。”

    听起来凄惨得令人心疼,可程见凌无法把这些经历和关望后来成为的样子联系在一起,他又问:“那……在那之后呢?”

    “之后?一个十三岁的孤儿,长得还挺好看的,就被彭楚的人盯上了。”

    程见凌疑惑道:“彭楚又是谁?”

    “忘了跟你说。”关望把茶几上那杯水倒了一点进旁边的空杯里,仰头喝了一口,“彭楚就是我老板,也就是那个跟程晋合做生意的人。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邪恶的事情他都做,谁都知道他是个恶棍,但是在这个地方,不听恶棍的话就得死。”

    程见凌小心翼翼地问:“那被他的人盯上了……会怎样?”

    “彭楚能成为地方一霸,靠的是他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然后又控制了这里的制毒贩毒、赌博业和色情业。”关望把头转向程见凌,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觉得一个漂亮小男孩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用处?”

    程见凌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又觉得太过荒唐和残忍,说话时嘴唇都微微地发颤:“难道,难道他们是要抓你去……”

    关望知道他猜出来了,轻笑道:“很惊讶吗?泰国的色情业在全世界都有名,只要愿意花钱,男人、女人、人妖、小孩还不都是随便玩。那时候我都十三了,不算小了,多的是七八岁就开始接客的小孩,后来不是被玩残就是被玩死,甚至都活不到成年。”

    程见凌顿时脸色煞白,咽了一下喉咙,战战兢兢地说:“你也,你也被……”

    关望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带着股狠狠的劲儿,双眸也暗下来,声音变得冷厉:“那天有两个男人把我抓过去,我拼命哭、拼命挣扎也没有用。他们打我,还把我关在一个小黑屋里,三天都不让我吃饭。第三天晚上我被放出来,饿得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被带到一个嫖客的包间里。”

    程见凌不敢也不忍心再往下听,徒然地闭紧了眼睛,关望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那么大,让人弄不清这段回忆带给他的究竟是恐惧还是兴奋:“那人腆着个大肚子,像头肥猪,看到我就好像扑食那样扑过来。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那一身的肥rou,脸也像个rou饼。我觉得特别恶心,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饿得快要死了。”

    程见凌难过得几乎要崩溃,拼命摇头道:“哥,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关望却置若罔闻:“他脱我的衣服,脱我的裤子。那时候我好想哭,可是我怎么能浪费力气去哭。他俯下来要亲我,我就看准了这个时候,用尽了最后半条命的劲儿,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程见凌心里猛地一提,下意识也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那个地方曾经留下过关望的齿痕。那天夜里关望发热踢被子,他本来想要为关望脱掉睡衣,但才脱了一半就被陷在噩梦中的关望一口咬住了脖子。

    “我那一口刚好咬在他的动脉上,他的血立刻就像喷泉一样喷出来了。”关望紧紧抓着程见凌的一边手腕,手上明显地在战栗着,两只眼睛里也仿佛映出暗红色的血光,“好多的血,又腥又热,喷得我满脸满身都是。他捂着脖子大叫,叫得越厉害血就喷得越多。马上有人进来把他带走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救过来。如果他死了,他就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十三岁,杀了第一个人。”

    听完关望话,程见凌似乎略微松了口气,但同时心里也变得更加沉重。

    说出这段经历像是花掉了关望很大的力气,他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又再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那些人见我一个饿了三天的孩子还能这么伤人,觉得我是天生煞星,怕是很难驯服,就把我送到了一个他们觉得更加合适,也更加可怕的地方。”

    “什么地方?”程见凌立刻紧张地追问。

    “彭楚有自己的兵力和武器,他早年跟别人争夺地盘、跟政府军抗衡,靠的都是这些力量。他手下还有一支很特别的队伍,全部都由孩子组成,是他的童军。”关望说道,“刚才在路边见到的那群孩子,你以为他们只是缺乏家里管教的普通小孩?他们的枪法可能比你还准,如果彭楚一声令下,他们马上就会开始杀人。”

    程见凌立刻明白到了关望后来的命运,身体由内往外一阵冷颤。

    “我后来就被丢去充了彭楚的童军。”关望深深吸一口气,“小孩子嘛,通常都会让大人于心不忍或者放松警惕,所以也总是被当作冲在最前面的炮灰。政府军来了,彭楚就派出童军挡在前面做人墙,或者让几个孩子绑着炸弹往军队里面冲。”

    程见凌惊惶地用手捂住了嘴,甚至不必听关望细说都能想象那是多么残酷而恐怖的画面。

    “这些孩子要么是无父无母被彭楚抓去,要么是为了换口饭吃主动投奔他的,还有很多是他手下妓女的孩子,刚一出生就被带走了,从小连母亲的面都没有见过。”关望低笑道,“哪个小孩不怕痛不怕死呢?但彭楚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听话。”

    “挨打挨饿就不说了,都是家常便饭。对那些最不听话的小孩,就故意让他们染上毒瘾,一旦经历毒瘾发作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为求几克药就什么都肯做了。”关望盯着茶几上的杯子,眼神空洞幽黑,陷入掩埋多年的回忆里,“我还记得当时有个叫提查塔的孩子,跟我一样大,已经染毒很多年了。我们住一个大通铺,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等我们醒来时发现他七孔流血,脸上一片青黑,身体都硬了。”他的喘息声愈渐粗重,肩膀也跟着一起一伏,仿佛说话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前一天他还跟我们一起说笑,第二天就死了,就死在我的旁边。”

    程见凌的心也跟着揪住了,把手搭在关望的肩上试图安抚他。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当年一起当童军的孩子们,死的死,伤的伤,谁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想着怎样才能挨过今天,能多吃一口饭,能多看一眼太阳。”

    关望把茶几上那杯水一口气喝光了,安静了很久才稳定住情绪,又开了口:“当时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巴颂,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我们就叫他小鹌鹑。我们三个总是一起玩,没事的时候就凑在一起闲聊,什么都聊,我会说一些mama的事,他们都很羡慕我,因为他们从小就没有mama。”

    “小鹌鹑个子小,胆子也小,总是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巴颂战力强,算是精锐,平时多少会护着他。本来想着我们三个互相依靠,说不定能好好地长大,等到年纪大了,当不了童军了,就可以去过安生的日子,但是……”关望停顿了一下,企图让自己平静似的深呼吸,颤声说道,“像小鹌鹑这种没出息又不能打的小鬼,是最先被考虑选去当人rou炸弹的。”

    程见凌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时他身上被绑满了炸药,害怕得连站都站不住了,一直哭,一直哭……”关望把自己蜷在沙发上,跌进了无论过去多少年都让他恐惧的记忆里,“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谁能不害怕?有谁会不怕死?领头用枪指着他,逼他冲进敌营去引爆自己。他怎么敢呢?他从来都是胆小鬼。然后领头就把枪指向了我和巴颂,如果小鹌鹑不去自爆,我和巴颂就得死。”

    关望陷在沙发里面,身体冰冷得像是掉到了冰川之下,连声音也变得颤抖:“他那个胆小鬼,可能这辈子就勇敢了一次。他为了让我和巴颂不死……”关望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我看到他冲往对面去……我不敢看了,闭紧眼睛,蒙住耳朵,但还是听到爆炸声。爆炸的声音太响,把我和巴颂的哭声都盖住了。我知道小鹌鹑死了,是为我们死的。”

    程见凌听得心痛难当,几乎要落下眼泪,他伸出双手想要搂住关望,不料却被他用力甩开了。关望的情绪突然间爆发出来,大声吼道:“我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死掉。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我不想死!那些朝我冲过来的人,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我见一个杀一个。他不死,我就得死。你仔细看我,看清楚了吗?我就是这样的恶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迟早都要下地狱。”

    当初母亲教他友善,教他仁爱,他却必须学着以杀戮为日常,做一个满手鲜血的恶徒。

    只是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就算将来要下地狱,如果能晚一天也好。

    程见凌想象着当年的关望,那个和自己长着一样相貌的孩子在枪林弹雨里穿梭,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死去,战火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的伤痕。程见凌眼眶湿润,执意搂紧了他,哽咽着说道:“那时候你该多疼啊。”

    关望怔住了,眼里积蓄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从未想到,当自己把最丑恶的一面剖开给程见凌看,等到的竟是这样一句充满心疼的关怀。

    他被程见凌揽在怀里,贪恋地嗅着他的气味,等到情绪缓和了一些,继续说道:“后来到我十五岁,长大了,终于可以不当童军了,但还是要给彭楚干活。有些人继续进了成人的编队,我和巴颂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就一起去了赌场。”

    “在赌场里还是要被欺压,每天干最脏最累的活儿,饭也不让吃饱,稍微做错了事就要被鞭子抽。我受够了!我不想再挨打挨饿了。在这种地方,只有不当人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别人对我狠,我就对他们更狠。别人要伤我,我就先伤了他们。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熬出头了,我成了望哥,再也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欺负我。”

    最后这句话似乎充满了快意,但程见凌从关望的语气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愉悦的情绪。

    当一个别人口中的望哥,究竟是一种自救,还是一种自暴自弃?

    “mama要是看到现在的我,一定很失望吧。”关望突然说,“她会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不会喜欢我。”

    “但我喜欢你。”程见凌轻声告诉他。

    关望的心像是被沸水烫伤,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大声地问他:“喜欢我?像我这种人,杀过数不清的人,坏事做尽,根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就算这样你也还是喜欢我吗?”

    “喜欢。”程见凌两手捧着他的脸,温柔而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爱你啊。”

    关望愕然地失去了话语,整个人像跌倒在雪地后又被明亮温暖的火光笼罩。他的眼泪沿着脸颊打湿了程见凌的手。在小鹌鹑死去之后的那么多年里,他靠在程见凌的怀中,又一次哭出了声音来。

    他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就成为今天的样子,而是在背叛了他从懵懂时期就建立的关于善与爱的信念,又亲手摧毁了它们之后,才成为了今天的关望。

    而就在他变成连自己也厌恶的面目之时,还是有人用善与爱拥抱了他。

    就像他的陈伤旧痂都被治愈了,他过往的罪孽也都被宽恕了。

    他抬头去吻程见凌的嘴唇,轻柔而充满了虔诚地,此时再无他法能够表达他的幸福和感激。程见凌顿时愣住了,随即便用双臂环住了他的后背,闭上双眼,和他绵长缱绻地亲吻。

    吻毕,关望依靠在程见凌的怀里,闭着眼睛轻声对他说:“我也爱你。”

    在他们还未出生前,他们在母亲的身体里也曾这样相拥吧?

    关望想,也许这个怀抱就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乡。

    他在这里重生,也愿意在这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