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走出图书馆,太阳挂在天边,像个被戳破的流心蛋一样把周围的云都染成了黄色。季铭琢磨着刚刚看到的新闻,戴家的千金应该就是戴知行的母亲戴芸鹂,如果是因为在生日当天母亲出了车祸而从此不过生日的话,也算得上情有可原。但季铭总觉得过去的秘密并不止这些,戴芸鹂的去世应该还有隐情,一个让戴知行和家族其他成员变得不那么亲密的隐情。 他这么低头思索着,耳边传来了几声喇叭响,转头一看,戴知行正开着他那辆黑色跑车慢速行驶在路边,见他转头,那辆车慢慢停下了。 “吃过晚饭了?” “……还没有。” 熏rou被端了上来,望着对面正专心致志切着牛排的男人,季铭很想问他几个问题,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揭起别人过去的伤疤不是他喜欢干的事。 “不合口味?” “没。”连忙拿起刀叉划拉了起来,还是不要现在就问好了,再多收集一些信息也好让自己有个底。 “下周三奶奶过生日,我要回戴家一趟。” “哦。”下周三李默成应该早就回来了,可以去杜韵家里蹭饭。 “你也要去。” “我真的非去不可?”坐进戴知行车里,系上安全带,季铭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当然,这是喜事,你现在还是戴家人,当然要去。” “喜事……” “过一个少一个的生日当然是喜事,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还要大办一场。” “我还是不要去了吧?”望了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灯光一会儿,季铭开口央求。 “你怕二嫂?不用,她还没不识时务到要毁掉奶奶的寿宴。” 他何止是怕二嫂,他还怕看见戴栎,参加寿宴的话就得装作他俩一切正常的样子,怎么想都是对季铭演技的一大考验。 “别多想了,戴家不是吃人魔窟,不会让你没办法全身而退的,如果你怕尴尬,可以自己开车去,你应该认识路吧?” “嗯。”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即使现在不露面以后也跑不了的,季铭放空脑子翻起了手机,天气预报提醒他,下周二左右台风“拉马”将在A城登陆。 第二天季铭给戴长松打了电话,约他出来吃个便饭。接到季铭的电话,戴长松很是吃惊。 “有什么事吗?”点完单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俩,戴长松先按捺不住开口了。 “也算是有些事吧,就是有个小问题要问你。” “你只管问,要是答得上来我一定言无不尽。”戴长松喝了一口清酒,笑嘻嘻地回应。 “五弟的生日是不是下个月18号?”想了想,季铭决定单刀直入了。 明显看到对面的脸僵了一下,戴长松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笑着说季铭弄错了,戴知行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他的反应印证了季铭的想法,季铭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已经看过关于那场车祸的报道了。 “啊?你在哪儿看的?”戴长松把惊问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露了馅。 “戴知行的mama是个什么样的人?”翻了翻火盆上的烤rou,季铭先发问了。 “芸鹂姑姑是个很温柔的人,只要是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 “意识清醒?” “对,她生前,一直有些精神上的问题,时不时会发作一阵,我爸爸还在的时候,说这是当年情感受创的后遗症。” “被谁?戴知行的父亲么?” “可能,知行的爸爸我们谁也没见过面,我只知道他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好像是第四大洲那边的?芸鹂姑姑和他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后来他离开了,而芸鹂姑姑怀了小孩,就是知行。” “怎么会生下来的?” “奶奶不让姑姑堕胎,说这是违反神的意愿的。”和季铭想的差不多。 “然后她就出了毛病?” “她什么时候患病的,我也说不清楚,自从我有记忆起,姑姑就时而会疯癫一阵,有一次不知道什么事惹了她,她把一个古董花瓶从窗户里扔了下去,然后用双手去拍窗框周围的碎玻璃,把自己扎得血rou模糊,那次以后,姑姑住的房子都是没有窗户的。” “那她,那天那么早出门,也是发了病吗?”A城的日报是每天九点上市的,戴芸鹂在车祸那天早上六点多就出了门,刚开过一段直道就在第一个拐角出了事故。 “不是,佣人们都说姑姑那天早上精神很稳定,她是去拿知行的生日蛋糕的。” “可这种事不应该有佣人吗?或者商店直接送货上门?” “蛋糕定错了,正确的蛋糕当天才做出来,芸鹂姑姑好像也要进城办什么事,所以顺带去拿。” “所以,这是场意外了?” “大概吧,至少警察是这么结案的,当年的自动驾驶系统确实还不够稳定。” “那么,戴知行一定很爱他母亲了。” “这很正常,他只有一个母亲啊,父亲也不在身边,我说过了,芸鹂姑姑精神平稳的时候,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家里有她的照片,下次嫂子你回家可以拿给你看看。” “他被送出国是因为这件事的打击太大吗?” 这个问题让戴长松犹豫了,虽然和戴知行同龄,但他的面容上远没有戴知行那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大男孩子。 “是,也不全是。”把铁丝网上的食材都翻了一遍后,他给了季铭这个回答。 “什么叫也不全是。” “一开始,知行确实很伤心,我是说,那种很纯粹的伤心,但后来,他对于这件事有了和我们不一样的看法。”说到这儿,戴长松往周围望了望,服务员呆在离他们很远的角落里,“他认为那不是一次意外,姑姑的自动驾驶系统是被人故意做了手脚的。” “他觉得这是谋杀?” “是这样,当时大人们觉得是家里的佣人给他灌输了什么错误的观点,所以解雇了一批人,为了让知行换换心情,就把他送到国外去了。” 这听起来也可以说是为了不让他挖出真相,季铭想。 “三嫂怎么想到这件事的?”戴长松夹了块土豆,反过来询问季铭,二嫂还没把她看到的事告诉其他人,季铭瞎扯了个借口,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台风要来了,整座城市的空气中都有了些躁动不安的味道,预告周二开始的登陆推迟了,到了周三傍晚,天空还阴着脸,不知什么时候会发作脾气。季铭本来想自己开车去戴家的,但戴知行说要是刮起台风来他一个人开车不安全,季铭也只好放弃了。 之前去戴家的那几次,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令季铭百感交集。上次是新年的时候,对戴家的拜访把他过去的生活砸成了碎片,这次不知又会有什么后果。忍不住望着戴知行专心开车的侧脸,虽然身旁的男人说没人想搞砸戴老太太的生日宴,但季铭还是觉得这个晚上没那么容易平静度过。 “这是你给奶奶的生日礼物。”把车停进车库,戴知行递给季铭一个小盒子,季铭根本忘了还有礼物这回事,只得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我们一起进去?”原以为戴知行会等自己走了以后在车里坐一会儿再进去,谁知他也伸手打开了车门。 “说我们是在路上遇见的,我顺带捎你一程就行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戴家的大厅,佣人们围上来帮他们挂衣服,大嫂朱令笑容满面地走下楼梯迎了上来。她一身祖母绿的缎子晚礼服,和耳朵上那副绿宝石耳环搭配得相得益彰。季铭不禁在心里暗悔自己没穿得更正式点。 “好巧,你们两个赶到一起来了。”季铭仔细观察了朱灵的神情,她应该是真的觉得很巧。 “路上碰见三嫂子,捎了他一程。” “哎呀,我这记性,我应该早点想到派人去接小季的,五弟,这可得谢谢你了。” “好像没什么客人?”季铭问了这句话才觉得有些冒失,不过大厅里空荡荡的,也听不到喧闹声,和他想象中宾客满堂的大宴会有些差别。 “这不是说有台风吗?他们都早赶着来早赶着走了,也好,最近老太太搞得家里人仰马翻的,实在没空收拾客人的房间,要是有人留宿就丢大脸了,晚饭就我们几个兄妹,你大伯父大伯母也不出席。” 季铭知道她本意是想安慰自己不要太紧张,但朱灵的话对现在的他是适得其反,如果有外人在场,戴家人都会想着保存颜面,而要是只有自家人,闹出乱子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了。 “去茶室坐着吧,三弟也在那儿。” 去茶室的路上,季铭头一回觉得戴家那两边挂着艺术品的走廊可以更长一点,让他能更晚一些和戴栎见面。他们分开的这三个多月,不知道对方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当他见到了自己的丈夫,他很快就发现,三个月并不能改变戴栎什么,被改变的是他自己。看见站在戴知行身边的季铭,戴栎露出了以往的微笑,仿佛他们上一次会面并不是在那个不欢而散的阴雨天,而是在昨晚,在夏夜那带着热气的晚风中,他们还能分享一个晚安吻。 “你到了。”戴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时隔一百多天的声音,为何还会带有过去柔情的温度?季铭觉得自己又在眼眶发涩,身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轻推了他一下,把他从这短暂的过去的幻影中叫醒。 “我来了。”把声音抚平,挂上笑容回应那个还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戴栎的目光往下落到他早就隆起的肚子上,很快移开了去。 “你们俩真是的,一晚上不见,搞得如别三秋一样。”朱灵笑了,招呼他们坐下来吃点心。 戴栎坐的是单人沙发,免去了季铭和他同坐的尴尬,季铭在丈夫隔壁的长沙发上落了座,身边是戴慕灵和戴长松。 “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半年没见,戴慕灵好像又长高了点,还是细瘦的身条子,仰着长脖子问季铭。 “今年十月份。” “那还有好久呢。” “也就几个月的功夫,一晃神就过去了。” “别小看这几个月的功夫,我怀这丫头的时候,可是被折磨得够呛。全身肿得,跟发了面一样。我看小季你看起来还不错。”朱灵把方糖往戴慕灵那边推了点。 “之前也肿,这几天好点了。” “三弟这家伙,我问你怎么样,他就只会说一个还好还好,老太太这么个情况,我也没空去看看你。” “真的还好,劳烦大嫂挂心了。”戴栎除了说还好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到底是还没把自己恨到要发咒的地步。 “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不要不好意思,尽管向嫂子我开口,我还留了些慕灵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呢,牢靠得很,要是不嫌弃你待会儿跟我去看看。”朱灵吃了个玫瑰点心,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季铭是男孩女孩。 “我没看,我想留个惊喜。” “也是,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宝贝!” “大嫂在说什么宝贝呢?”少妇的声音响起,季铭抬头一看,不禁一阵心慌,二嫂一身黑白纱裙,穿着尖头高跟鞋走了进来。 “在讨论你马上要添的侄子侄女啊。” “侄子侄女,哦,是,也是侄子侄女。”二嫂看似平淡的话,却让季铭解读出了不同的意思。 “你还不换身衣服,就穿这个吃饭?” “横竖都是一家人嘛,哪用那么见外。”二嫂端起红茶喝了一口,目光依次落到了戴知行和季铭身上。 “五弟今天和小季一起过来的?” “那可是叫你料到了,他俩在街上撞见的,你说巧不巧。” “是挺巧的,不过天底下巧的事多了去了,这也不算最巧。” 二嫂的这番话引起了几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的一阵笑,季铭笑不出来,去望戴栎,他丈夫的面色也有种强装的平静,转过去看戴知行,这人倒是在嘴角挂着些可以称之为笑意的纹路。 寒暄了几句,二嫂去房间里换衣服了,季铭和朱灵拉了会儿家常,戴长松和戴慕灵时不时打几句岔,一会儿就到了仆人通知开餐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站起身来,戴知行第一个出了房间,戴慕灵紧随其后,季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等等戴栎,但对方拉住了四弟,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朱灵上来挽他的胳膊,他只好先走了。 进了餐厅,二哥和二嫂已经入座了,美貌的妇人补了妆,在季铭眼里浓艳得有些过了头,和她对视的时候,他简直要觉得对方沾了满嘴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