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剧情/死亡预警。
二月,一纸捷报快马加鞭送往都城。皇帝震怒,举朝大惊:骠骑大将军薛氏,率其麾下倒戈。 看不见的白日焰火预示着毁灭,而黑夜降临一切已无可挽回。大总管说:是要变天。 淑妃自那天起不再与人说一个字,连日不思饮食,终是旧疾复发。艳丽的血淌着她的高贵她的不甘,一滴一滴落下去,欲意抬手遮掩,衣衿却浸润一片黯红的河流。 人们都说,今年都城开的桃花之所以这样娇艳欲滴,因为是用人血灌溉。薛氏满门的血溅落桃花,倒灌江河。十日之后妇人河边浣衣,河水依然掺着腥臭。 连翘哭着说,娘娘千金之躯如何受得这般苦楚,可惜见风使舵的御医院连一个活人都不来咱们这里!赵雏于她之后跪地,低着眼睛几乎不敢一睹淑妃容颜。 但是她温柔地劝开连翘,反而命令赵雏上前。 “我想向你问清楚一件事。” 他抬起脸,将她的病容一点一点看在眼里。奇怪的是,即使外在如何形销骨立,他都觉得她的骨骼里拥有一种令人不能侵犯的美丽。她的眼睛是脆弱的水红色,因为她清醒的时候不哭,却在无知觉的病中哭得肝肠寸断,那些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反复拭掉她的眼泪,直至自己的指尖也被打湿。 “不久之前,你问……那位逆党之首,是否仍在都城,我说他已出征边境。” 淑妃觉得一阵摧残心肝的痛楚。因为即使那是她的长兄,她也无法光明正大称其一声“大将军”,毕竟其人倒戈是为确凿事实。 “为何忽然问他?我从不向你谈过我的家事。” “是……有人给奴透露消息,说您兄长之事,是陛下的……” “住口!” 她厉声喝道,但是因为身体无法承受这种激动,隐隐捂住心口。她无法忍受他的话又一次令她直面对于皇帝的痛楚——她梦里哀哭,并非因为家族众人凄惨的死,反而因为她的家族有辱天子使命。她以为自己有最高贵的爱着皇帝的资格,然而背叛皇帝的竟然是她的兄长,要她如何不愧! 赵雏有一瞬间想上前为她按揉疏解,不过被那眼神定在原地。 她问,告诉你的那个人,是谁? 赵雏自知无法欺骗,四肢投地,微弱地回:“……奉美人所言。” 这一名字对于他们的关系是危险的。落霞融化昔日漂亮的金屏风,金光一剪一剪地破碎,像是她珍贵的、然而孤独无依的心。她心下已明了,虚弱地笑起来: “她凭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他无言以对,膝行地爬过来想抓住她的手指,她却不着痕迹躲开。 “我不信她没有向你索取什么代价,否则你不会如此回避。既然为那种理由,你可以委身于她……赵雏。” 淑妃说着,含有一种没有目的的颤抖,凄婉类如杜鹃啼血。 “你可以离开了。” 赵雏大惊失色。 他想过会遭遇她的责难,却未曾想她这样平静坚定。他颤抖地说道,奴只是想在秦氏处获知……陛下针对您的家族的阴谋。大将军骁勇善战,为何败于区区一个边境小国,娘娘您不疑惑过吗。秦氏素得陛下信任,有些事情她比我们知道更多……奴是为您而已! 他委屈得声嘶力竭。然而,淑妃难以置信。 “为我?” 那是武家独一无二的荣耀,他们生来只有一个永恒的归宿,便是战死沙场。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不是的,他这样一只井底之蛙,怎会懂得武家子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换取生命,如何明白没有所谓的政治阴谋能够动摇他们这种荣耀?赵雏“为她”,实则正是侮辱她的骄傲,可笑他白白委身他人却仍浑然不觉她的真心!她逐渐失控地问——像是对着远在他乡的长兄责问,遭人陷害便可以倒戈吗?刀是做什么用的,为何不要就地自刎?苟且偷生之人,有何资格令她以活着的身份作为他的meimei? 他惊愕地望着她。不是为那些骂,只为淑妃言外之意。曾几何时他尽心竭力地求回她的宠爱,却突兀地想起来,假如是她先走——是她先走,要他一个人如何承受。他拼命地磕头,一下一下像是撞在琉璃般易碎的屏风,她坐在屏风后,可是再也看不清人影。而他吓得连认罪的话都不记得,只是重复固执地说,奴求求您,千万不要、千万不要想去…… 淑妃只觉疲惫。多日以来,这份生死之间挣扎的心情竟然回归平静。她的生命仿佛只剩代替父兄为国尽忠这一任务,至于其他,包括她爱的人——她要尽忠的最高对象,以及这个宁愿以不停磕头求她回转心意的人,都变得不重要。她想要的只有忠心,假如赵雏没有二次委身于秦娥,那么她也许会逼他与自己同赴黄泉,可是背叛的本质被残忍地揭露之后,她明白以自己武家的骄傲,没有必要令自刎这样一件伟大光荣的事沾上不干不净的他人。 她靠回床上,平静地阖上眼。她说请他离开,尽早离开这间猗兰殿,免得因她这样一个罪臣之后耽误前途。她从来没有这样坦诚地平静,赵雏心意混乱但是绝望地知道,她真的不再要他。他多么想扑过去,想不顾尊卑廉耻地抱着她,说他会听话离开,只求求她不要动任何轻生之念,不要连一个“知道她仍然在不需要他的地方活着”的机会,都狠心地不给他。 但是他没有做。 他竟然在恐惧她。 秦娥之言不合时宜地拥有声音——“女人只想杀死同她上床的男人。”一句话像是巨大鸿沟挡在他与淑妃之间,当她已经决心丢弃他,以她之手段,为何不会真的杀他?他多么恐惧死亡的威胁,固然也曾在动情至深处想过为她而死,然而依旧想要一个体体面面、像是作为被她恩准的爱人一般地死。 他沉沉磕最后一个响头。 磕伤的血沿脸而流,倏地滴落眼眶,他满眼都是通红扭曲、宛如梦魇的世界。 “奴不会再扰娘娘……奴在外面。不会进来,会一直守着您。” 于是他倒退着,膝行离开。 他在门前跪了整整三日,看着连翘进进出出,每回都比上一回哭得更如泪人。她拼命地摇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死杵着有什么用!娘娘不会走的,你有这个功夫过来帮我照料娘娘,因为娘娘不会走的! 他见到活着的淑妃最后一面。她背对二人躺在床幔后,影影绰绰地见身形已经伶仃。赵雏正要上前,她忽然出声,问,赵公公还没有走?赵雏哑然,很慢很慢地跪下来。他不知道人能瘦得这般模样,也不知道拥有这样枯槁憔悴声音的人,竟然还是活人。他很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很疼很痛,是不是最疼痛中最想见的,依然是如愿以偿灭她全族的天子?倘若天子不来,他这样卑贱的人,还有没有办法令她咳出的血重新回流体内,有没有办法帮她稍微好受一点点,帮她撑至皇帝也许会来的那一日? 即使有那样多的“欲说”,但是她毫无情感的一声“赵公公”,令他明白自己于她心里的位置已经回到最初,只得“还休”。他忽然很后悔,假如当她第一次将他“借给”秦娥一用,他便表明心意说与其要他侍奉他人,不如自尽,那样淑妃会不会更喜欢他?他自以为,为她能够承受他人侮辱,殊不知这是将自己从她身边推开愈来愈远,像是风注定会推开水面的落花。他们本就……不是能够相互融合的一类人。 连翘左右为难。赵雏颤抖着唇,然而一声不吭地退出去。 他靠着门,恍恍惚惚要晕过去,倏一睁眼,竟然觉得铡刀即将砍断他的脖颈,后颈一阵阴阴冷冷,原是已经夜深。至今为止——他都做过什么。他在垂髫之际因政局动荡,家道中落,苟且偷生,受人推荐于是走上自绝命根的这条路。后来又想活得更好,师傅面前忍辱负重,为的只是荣华富贵。假如当初换一种路,不自降身份作为宦官,或许他不会爱她爱得这样卑微绝望;可是假如不做宦官,他也永远无法遇到令他魂牵梦绕的这个人! 做出这等yin乱后宫之事,他简直在拎着自己脑袋令人来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却不后悔。他不知道晕过去多久,直到宫室内传来沉重的一声撞动。倏然睁眼竟已拂晓,天空色浮红雾,是一个红日都照不透的浓雾天气。 他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惊慌失措地闯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挂着淋漓而下的一道血。连翘倒地不起,额心蔓延那样浓烈的血红雾水。 他惊得跌倒下去,双膝无力但却拖着身体一直前行,爬向淑妃床前。 一只泛青的手腕堪称可怜地连接手掌,落出纱幔。 赵雏掀起纱幔,仿佛掀起一个世家落幕之后的挽联。 尸体被一枚金泽闪耀的簪刺喉。血溅得极少,然而脖颈伤痕遍布,想来一刺毙命是不容易的,她也挣扎很久很久。 金簪承载着她生命余光的重量,其之沉重背后,有至高无上的庄重尊严。而他看着截然相反的、淑妃黯淡的眼睛,伸手欲为她合上。 死人肌肤极致的冰冷,他从前摸过很多,大多同是宦官。但是看着她的脸庞,看着尸斑一点一点爬满这张无神的脸,赵雏觉得自己即将死在这里,再没有离开的能力。 他抱着尸体,像是抱着华美的袍,直到哭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