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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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他睡着了,模模糊糊醒来时,发现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一双桃花眼带着困倦,努力强睁着,正是快晴,皮肤吹弹可破,衣衫带着书卷味,他呼吸的味道在常信闻来,都有一股香味。 快晴一言不语的看着他,坐的这么近,是从来没有过的。常信忽然又升起从前那种念头来,他又觉得自己和快晴有种旁人没有的秘密联系,这种二人之间的独特情感,是世上其他人难以逾越的。 常信于是不说话,翻了个身,装作继续睡的样子。 “还困啊,”快晴小声轻轻说,“那我等你。” “不困,你要说什么?”常信的身体改为躺着,看了一眼白雨,这人伏在地板上睡得正香,身下铺着一张草席,身上盖着一张兰色、黑色、金色交织的开衫,是常信衣柜里取的。 快晴的衣衫摩梭着常信裸露在外的小腿,使他感觉自己和师弟又亲切一些,师弟看着白雨的睡颜开口:“我喜欢他,你猜到了没?” 常信全身无力,幸好是躺着,镇静了一会后说:“嗯。” “也喜欢你,还喜欢大多数同门,”快晴补充,常信这才反应过来,心里的嫉妒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师弟又在说他特有风格的、不伤人的话了,“我从不跟人说这些。” “你是说,你也有讨厌的人。”常信试探着挖苦他。 “嗯,”快晴拉过被子,帮师兄盖住脚,望向蒙住外台的那张黑布,“张难,我不喜欢,他欺负过我,很无礼。” “怎么欺负你的?” “用你的心思猜,”快晴看向他,“我闻得到你屋子里的味道,也知道你看过我……” 他脸红了,声音小下去,申诉说:“我不是你们想的那么不值得当人看。” “我去告诉祖师,让张难受刑。”常信低声说。 “那样我就没办法呆下去了,”快晴说,“你不用做什么,听我说就好,还有几个人,方秦,陈松,徐言,等等等等,我讨厌他们,但不会表露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人对抗,那样一定很丑陋,我也不知道拒绝,我了解自己,我不傻。” “我只有争取大多数人喜欢,才能避免成为众矢之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人都怀着一种宝璧,我说不出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但人有了它,别人欺负他、压迫他的时候,就能获得快感,因此所有人都欺软怕硬,可是大多数人不敢和人斗争,只有在看到软弱的人时,才群起而上,发泄自己的恶意,得到快感。” 常信从没想过师弟是弱者,他明明俊美,深受众人喜欢,同门中除了他和少数几人,谁也不会过什么生辰,顶多在食堂要一碗长寿面,如白雨这样快活不内向的人,也至多要求多给他两个鸡蛋吃。 快晴表现的非常强大……他有许多爱他的人,是一个人与人联盟的核心,不是吗? 他突然觉得快晴是个狡诈的人,深不可测,装作弱小,故作亲近的谈论这些心事,只不过是另一种欺骗和拉拢。 快晴继续说着:“我害怕软弱,一直在讨好所有人,只要你不拒绝我,我就不会对你释放任何恶意,那天你对我无礼,我挣脱了,你问我‘生气了么’,我大起胆子回了一句‘你说呢’,结果却心里害怕起来,所以又冲你笑,我真可怜,常信,我不愿意失去你,为什么你要变成现在这样?” 常信心软起来,又自责,下决心道:“既然知道你的心意,从此我们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不会再犯痴,若有违背,天烧灵廷,地伤元丹,让我形神俱灭。” 快晴眉毛皱起来,咬着上嘴唇,蜷在床边,两只脚悬在外面,瘦骨嶙峋的脚踝说不出的好看和精致。他头枕着师兄的小腿,一头长而黑的细发摩梭着对方的肌肤,带着少年的体温,如同可爱的幼兽。 “怎么了?”常信追问。 “不用知道。”快晴把脸钻进被子里,闷着似乎要睡觉的样子。 外面的风依旧呼啸着,细碎的妖气仍然从黑布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在巨大的邪恶中,有这样一方安全小室,还挺温暖的。若世界总是这么小就好了,人能一直驻足于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这就是追求永恒的目的不是么? 停止没有终结的旅途。人最害怕没有终结的旅途,因此人害怕生,又害怕死。未知代表着幸福也代表悲伤痛苦,若是能两相抵消,所有人都会选择两相抵消。 常信钻进被窝,挤到师弟身边,听着他故作沉稳的呼吸,看着一头细碎黑发的后脑勺,用手背轻轻靠在师弟的背上,仿佛在告诉他自己在陪着他。 二人无言,既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常信还算是心里有了些快慰,如果快晴是真心话,那么他可以换一种方式拥有快晴,作为朋友,和他的保护人,反正修道之人不得相爱,他守着快晴一生一世,无论如何,这样的陪伴足够发泄爱意了。 傍晚时分,巨大的威压凭空出现,三人都醒了,常信抓着长枪,整个人显出锋利的气质来,一划便搅碎了黑布,外面是壮丽的落日余晖,和满眼山林,瀑布的声音重新清晰,水珠胡乱打在外台上。 妖气似乎稀薄了,但还在,白雨叫了一声:“祖师回来了!” 他活蹦乱跳,突然按了按肚子,三人有几天水米未进,尽管都修行过辟谷导引的术法,但还是觉得饿的难受。常信忽然想起师弟,看着屋子里,那少年正一只手撑着身体,一手揉眼睛,似乎方才睡得很沉。 此时,空中突然有什么讯息如潮水般流动着,这是一种秘法,相传古时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清与浊这两种东西中间已经包含了许多生灵,不过不是我们理解的存在方式,而是近似于无形无相,他们之间沟通的语言,除非特意修行过相关术法,否则就听不到。 像是一个愚人走在外面的妖异森林中,他既看不到其中魅惑人心的妖狐,也听不到伥鬼的凄厉惨叫,他只觉得什么都没有,直到送了性命。 所幸语言要不了人命。 “嘘……”白雨说,“不要说话,师父和妖物在交谈。” 常信听得懂一些风中的词汇,白雨应该全听得懂,他有一本这样的书,记载了两种语言,一种是清浊的语言,一种是猫的语言,似乎是某个古代喜欢狸奴的大师所撰写。 “老夫虽非有心钻研道学,却也喜欢清静,不喜欢与人交往,于是离开大路和城池,在这林中隐居。”白雨翻译。 这一定是那妖物说的话了。 “我愿与喜静者交谈,你若能从心中寻求到活下去的欲望,而不外借于世界,可以现身化形,与我一同修行。”白雨道。 这是师父在说话了。 “怎么修行呢?去读那些人写的经书吗?”白雨翻译着妖物的话,“大道用语言无法表达出来,我的内心在思想后已经几乎窥见了它的门,看到门缝中外射的光,感觉到了它给我带来的欢喜,那种崇高的快乐是我从前未曾有过的,你心中有这样的快乐吗?” “若我没有的话,我早就老死了,我聚而不散,魂魄愈发团结,全仰赖我对大道的感悟去挽留它们。”白雨翻译师父的话。 “我是黑林中的孤客,你教不了我的。” “那么,既然已经窥见大道,为何动恶念,袭我门人?” 白雨说完这句,就久久不说话了,常信等了半晌,听到外面师父用非常简单的词汇说道:“安全了。” “妖物的话呢?他说什么了?为什么袭击我们的祖庭?”常信问。 白雨白了他一眼,拉开房门冲了出去,高喊着‘吃饭咯’,快晴整理了下衣衫,也跟了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常信说道:“大概是觉得祖师的问题太过于幼稚了。” “什么?”常信问。 “大道无善无恶,不会嘉奖尧舜,不会惩罚桀纣,得道者未必善良,祖师问那东西‘既然窥见大道,为何生恶念’,是很幼稚的问题,所以那东西走了,因为窥见大道和生恶念并不冲突。” 常信挠了挠头,跟着他走了出去。走廊上有几个人,见他们出来,纷纷说:“到观礼堂去”,师兄弟二人于是跟着人们到中层,中层分为左右两个部分,中间是观礼堂,墙壁少了一面,面对着瀑布,像是一张巨大的画在众人眼前出现。 常年的湿气将这木房间的一切都弄的黑漆漆,潮乎乎,常信知道他的师弟快晴每次来这里,回去后身上都会起一些红色疙瘩,要两三天才能消除。 不过他没心情想这些,因为他看到几具尸体,按照守一派的风俗,为他们穿上了白布衣裳,从头到脚,脸则戴上了白银面具,他们背靠着墙坐着,手臂无力下垂,祖师不知去哪里了,只有手持着教鞭的大师方湘子在尸体前,等待人们到齐。 他是个严厉的老人,个头不高,脸颊的皮肤下垂,夹着中间的嘴巴,若是脾气好时,这幅长相你会觉得十分慈祥,但通常时候,他是显得很不好亲近的。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方湘子看着人群,默默数着,然后大声起来,“听着,守夜道人受了邪风,为唤醒门人,撞钟而死,火工道人在悬梯上失足摔下丧命,敬难道人与邪风斗法而死,林中妖邪从前不会来袭击我等,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今后我们要赶制一些符咒和防御来,并且更加清静自己的内心,不要生恶念,否则招惹不祥,若是有人害怕想要还俗,下个月初一前交给我辞书,我初一顺路捎你们出谷。” 一人问:“饭做好了吗?” 常信抬头去看,以为是白雨,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方湘子神情非常严肃,众人也跟着一片哗然,那人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捂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六十鞭子,一下也不能少,大家都知道方湘子的脾气,但许多人腹诽,既然生死一,物我齐,何必因此鞭打门人…… 他鞭打这失言者的时候,观礼堂寂静无声,唯有鞭子的破风声,和几个人啜泣的声音,以此为同门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