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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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他们看了两遍监控,觉得整件事难以置信,放慢倍速,逐帧又看了两遍,要真相真如摄像头所记录的那样简单,眼前这小姑娘未免也太咄咄逼人: "就这儿会,我走那的时候手机放储物柜,再进去,没了!柜门都没关!"她来回戳着屏幕,怒气冲冲,"你看呀!小骗子这比我先进去,等我走了才出来,不是他是谁?" 段嘉抢过鼠标,咔咔地拽回进度条,"大姐,睁眼说瞎话你可真行,这明摆着有别人在里边,你近视不近?" 此时画面里闯入了一位身型普通的男子,看起来是女孩离开后忘了关门,他在门口探了下头,又看了看四周,顺手帮她带上了房门——从休息室内部,几分钟后,他捂着口袋匆匆离开。把进度条往后拉快十几分钟,才看见得意慢吞吞地推开门,离开监控画面。再之后,姑娘心不在焉地走进休息室,不久后便冲出来,一路上骂骂咧咧,拽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得意回来。 我让段嘉把视频停在男子出现的时刻,放大人脸,问女孩认不认识。 小姑娘怔了怔,段嘉好奇地瞄了一眼,被她逮着了,气势汹汹地怼过去:“收好你的狗眼,老娘没见过!” 我皱着眉头,又去问得意:“你呢,你见过吗?” 小孩端详了一会儿,点点头,我赶紧向段嘉使眼色,他适时还嘴:"小姑娘家家,看着挺清秀,哪个知道这么不讲道理?啥子狗眼、鸡眼哦?季老师和我这么辛苦帮你看监控,牺牲个人时间!为了咋子?难道不是帮你找手机迈?” 他还非要加个击掌,“啪”一大声,“结果呢?我着痛骂一台!” “你?谁骂你,我可没……呃……” 这番话抨得姑娘找不着北了,开口支支吾吾,我趁机把小孩推到话题中心:"是不是在休息室第一次见到这男的?" "是!" "期间没别人进来?" 得意摇摇头,“没有。” “那个时候娜娜姐的柜子是什么样?” 他略加思索,开口前微微歪头,“白色,铁的,很长,有四个角,尖尖的,我摸过!好凉,很硬……” “得意,我是问——娜娜关柜子了吗?” “也没有!”他底气十足,将手臂展直,举得很高,我们都看见两根食指牢牢扣在一起,“这是锁,这是钥匙,它们都……长在门上,露出这么大的缝,我都看见了!里面有东西,娜娜jiejie带来的……” “臭不要脸!”小姑娘脾气火爆,话听半截就急红了脸,大叫一声扑上来,要是我没及时拦住、没被她一巴掌扇了肩膀,这耳光保准要落到小孩脸上,“没脑子的小瘪三,敢碰我东西?你不想活了?” 段嘉拽开她,顺手给拉到门边,小姑娘个子不高,这么被扔布袋似地给推搡两下,扬手就叫:臭要饭的,你凭什么推我?! 我按住大学生,劝她:“李小姐,李小姐!得意的情况比较复杂,麻烦你再配合配合,要是他这会儿被吓着了,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你这手机估计也难找……段嘉,给人小姑娘道歉!” “我想叫娜娜jiejie回来,她的柜子,应该……关上,”得意不会锁门,再说,这姑娘好像不大乐意有谁动她东西,“我只是看了一下,不是碰,没有,没有……” “她回来没?” “没,但、但没关系,”他指指电脑,“这个人来,帮娜娜jiejie关、关了,"说着,又回头问我:“季叔叔,这里是不是放电影?他……他是演员?” 我松了口气,要当时是个口齿伶俐的正常人在场,解释事件的来龙去脉根本花不了这大半个钟头,“电脑上放录像带呢,你看,这不就是你?” 小孩眼睛一亮,“我也是演员?” “怎么样,好玩吗?” “哇!那我是不是男主角?男,男一号?他是二号……” “有完没完了?”女孩不满地打断我们。 段嘉恶狠狠瞪她一眼,对得意满脸笑容:“哪儿能呢?他是配角,得意,配角有没有跟你这个大明星请教请教?” “不,不不!”小孩红着脸挥手,“我也是第一次演戏,不会教人!但是他跟我说手筒……不对,话筒、电筒?要拿走,给娜娜jiejie,阿段,他,他演的是好人吧?" 女孩腾地跳起来,视线撞到我,欲言又止;但视线一转到得意身上去,她便叉着腰,讲话毫不客气:“放你的屁!小骗子,你和那男的就是一伙!" 她如此骂街的样子不怎么喜人,我疲惫地反问:“……李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不妨试想,如果是你想来偷一部手机,会选这位,”我指着紧盯着她的段嘉,“还是选得意?" “我……”她的目光有些飘忽,“我没那么龌龊!”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应该比我先看过监控,完全可以拿着这份证据去报警。” “这个……这个小骗子也有可能啊!” 段嘉咬牙切齿,直拍手背,“拜托啊,大姐,你口中的‘小骗子’,他连手机是什么都不知道!” “哼!他说你就信呀!就因为他让我说了几句,存心报复我!” 不是摆谱,一旦结了婚,大多男人会发育出一套反女人撒泼、耍横,无理取闹的防御系统。我虽没有机会步入婚姻殿堂,但因为接触过的样本太多,身体机制不得而成,为了不让自己犯瞌睡,我搂着小孩,挂着黑脸,假装怒不可遏,实则在一面听年轻人拌嘴一面发呆,恍惚听见几个字眼,随口便问:“说他什么?” 小姑娘一愣,段嘉也一愣,如此僵持两三秒,我意识到气氛严肃起来了,只能清清嗓子,干咳几声,“李小姐,我家小孩,呃……就是这么个情况,要是真冲撞了你,早跟我说嘛。” 段嘉抢话道:“小娜,其实我们也可以告你诽谤,这么多双眼睛……” 她的气焰一下冒起来:“谁诽谤!说谁诽谤?我有那么闲啊?干什么追个傻子造谣!姓段的,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你们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拿店里的杯子喝水!” 段嘉表情更为迷惑:“你有洁癖还是……” “我要真有,早就死去了!你们以为送他回来上班,整天屁事不干,装傻、卖疯的,就没人知道他干过什么脏活了?你们没看网上传的吗?他那个嘴,那个手上,身上……沾过什么脏东西……我想想就要吐,恶心,晦气!这个人有性病是会传染的啊!你敢保证他身上干净?你敢碰他?艾滋啊,梅毒啊,他全身都有的哩!看不到的地方早都烂掉了!” “你们这些光拿钱不干活的,随随便便放他进来,到处摸啊、碰啊,用我们的厕所,吃店里的东西,考没考虑过我们员工的安全?今天为了自己和大伙,这个班我不上了,也把话说开了,店里最近为什么没生意?没人敢上这儿来了,因为——这个——贱人!” 走出大堂,我想起顾李二人开交流会去了,晚上才得回来,就没上楼。而在店外,本来停了车的位置空空如也,我大致算了算,估摸着是我前脚进店,拖车后脚便到场就位。可因那小姑娘动力充沛的嗓音,轿车远去的动静被完全淹没了,甚至迄今,我和段嘉的脑子里,都似乎还在回荡着她的怒吼声。 在此檐下彷徨的时刻,我向他递了根烟,问他,明明前几天严店长就呆在店里,这事儿为什么没直接跟他说? 段嘉的回答出人意料:“怎么说呢……严老板挺偏心得意的,他们怕触着霉头吧。” 我一细想,也对,毕竟严彬才是那个给人发工资的,而又看他挠了挠头,补充道:“季老师,其实我以前也觉得你挺凶的,还发生了那么大事儿,居然轻轻松松给摆平了,这得什么能耐啊?我跟他们差不多,惹谁都不敢惹你。” 我想说那能耐可不是我的,但稍加思索,又认定这份威严无打破的必要。 “但是你对得意就很好,非常好,我敢肯定,这个世界上都没人做得到像你这样,他们居然看不出来,一群大傻x。” 语毕,他朝身后的玻璃门上吐了大团灰烟,转头和我对视了几秒,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段嘉指头一弹,烟头飞入路边垃圾箱,“季老师,下个月我就可出国了,这几年啊,还是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得意,等我回来……” “你回个锤子,出去好好念书,没有的事少想。” 他咧着那张大嘴,嘎嘎嘎地再笑了几声,暴雨将停的时候,他以为没人注意,悄悄勾住得意左手,在雨下的屋檐里荡了荡。 等雨水完全收势,路面上连绵地积着水坑,我牵着小孩慢慢往回走,夏风干净得好像拂面而过的丝带,叫人心情大好,我问得意,那姑娘后来说的话有没有听懂?他苦恼地摇摇头:娜娜姐说话太快了。 但他又偏要问:娜娜姐好像不开心,她是不是生气? 我语气如常:是,段嘉惹她生气。 “阿段?为什么?” “他喜欢娜娜姐,可娜娜姐不喜欢他,烦他,就骂他了。” “噢……”小孩若有所思,“我最喜欢叔叔,叔叔也喜欢我,所以……我不烦。” 我开心得夹紧他指头,小孩"哎哟"一声,拿委屈到极点的眼神回望,我连忙解释:不烦,不烦,叔叔的确也最喜欢你。 “明天,我不来拿奖状了。”他告诉我。 “干嘛不来了?就因为这个小姑娘啊?不怕,我叫严店长开除她。” “不是,不是,”他紧忙否认,“阿段说,他明天不会来,以后,也不来了……叔叔,‘以后’是什么时候?” 对于这个问题,我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只是放慢脚步让开一处水洼,“永远,就是‘以后’。” “什么是‘永远’?” “……等你下次见到阿段,让他告诉你吧。” “叔叔也不知道?” “是啊,”我按着后颈,将目光远放,“我也不知道。” “没事,没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叔叔如果全部都知道,会很累、很累。” 他牵起我的手,放在脸上蹭了蹭,如果不是与他一起居住,我不会知道这是在下雨天安抚艾伦的妙招。 “太好了,不去上……上班,我能陪艾伦,在家里陪艾伦,在公园,也陪艾伦……艾伦特别可爱,软软的,有毛,对我好。” 走进小区,晚餐后出来消暑的小孩占领了所有人行道,其中半大不小的尤爱出风头,脑袋圆而眼睛尖,还长着一对蒸饺似的招风耳,远远就能发现有大人将近,身子一横,扑进绿化灌木,于叶片底下,齐刷刷地探出几双小眼睛,像流窜在下水道里的小耗子。 我领着得意路过,有一位胖墩按捺不住,在我们转过弯道后赫然站起来,肩膀紧绷,攥着拳头,眼睁睁看着得意离开了投射范围,不甘心地涨红了圆脸。 在那rou包一样的小拳头里,塞着石头、沙子,或是水分干透的泥团。小孩们专捡那些锋利的碎石,用来砸得意的脸,运气好中了靶,能见血色;至于泥沙,被用于弄脏得意的头发或衣服,使他看起来非常像流浪汉,保安会赶这种人出去,禁止他挨家挨户地要饭。 那小胖子冒出来后,其他人也跟着出来了;小胖子对着得意大喊:小傻子来咯!其他小孩也学他大喊:小傻子又出门啦! 我闻声转头就往回走,面色的确吓人,他立马想起来被艾伦追着满小区乱窜的惨痛经历,两手一甩拔腿就跑,剩下的小童群起效尤。我走到他们逗留的地点,捡干净地上的小石头,到公共池塘边上,找了块坚硬的岩石,把石子放在上面搓、磨,一粒一粒都削平了,摸不到什么棱角,再撒到小王八蛋们玩耍的空地上。 期间得意也在帮忙,他问我们在干什么?我说池塘边上住着老石头精,我们在给老石头精挠痒痒呢。 他盯着石头观察了一会儿,深表同情:"老石头精真可怜,没有胳膊,不能挠痒痒。"而后卖力地打磨起小石子来。 但这项工程耗时长久,了无生趣,他磨累了,注意力就到处乱飘,“叔叔,刚刚那些小孩在干什么?” “在玩。”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吗?” “不行。”我不假思索道。 “但他们会叫我,对我笑……” “以后不准跟他们玩。” 小孩一下给堵得没话,我怕他落水,让他去岸上等着,谁知道他发了脾气,抱住膝盖,在原地蹲着就不动摇,我急得打他屁股:“回家了!” “这个‘以后’,也是‘永远’吗?”他仰头问,“那我以后都来,来挠痒痒,反正、反正以后,也没人陪得意玩。” 四野暗得只剩岸边灯柱了,几只大蛾在光下扑腾,我一心想哄他回去,有点儿口不择言:“什么玩不玩的,艾伦不算数了?” 他跳起来,拍着手大叫:“艾伦!还有艾伦!” 这么亢奋又期待地到家门口了,小孩不等开门就朝屋里打招呼,一会儿"汪汪"、一会儿"嗷嗷",学小狗一样大叫——他怕雪纳瑞听不懂普通话。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没拧,又拔出来。 “艾伦怎么不理我?” “得意,艾伦今天不在家……” “它去哪?” 我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该怎么告诉他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构想。 小孩往后走了几步,站进路灯底下,乍一看,脸色好似真的有灯光那么苍白。我心慌地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得意,你听我说……” “我要艾伦!"他忽然尖叫起来,“我要艾伦、我要艾伦!!” 头顶,传来邻居推窗的动静——这是我今晚最讨厌的部分。我急着向得意靠近,抱紧他的胳膊和整个上身,小孩大叫着、嘶吼着,乱得听不清在说什么话,猛一下抬肘挠到我脸上,侧脸当即像被硬泼了一盆滚油那么疼。 “得意,听话……” “我不要!我要艾伦!只要艾伦!你骗我……你对我不好!!阿段才好,顾顾才好……我讨厌你,你不要碰我!你是坏人……” “我是你季叔叔!” 我捧住小孩脑袋,紧紧按着他的脸骨,得意的眼眶红了,鼻翼怒冲冲地起伏着,我将他小狗似的、湿漉漉的脸蛋贴在肩头,等彼此喘息和心跳趋于平静。没过多久,小孩的哭声出来了,从口腔里、从鼻孔里,流露在他发抖的后背上,我垂下手臂,把得意埋在怀中,在自家门前的石径上,好像拥抱住了一台迷路的小拖拉机。 艾伦送到乡下去了,今日我出门正为此事,一只咬伤过儿童的小狗没法在这儿居住。 我告诉得意,艾伦没送走,艾伦回家去了,它的mama、它的弟弟meimei在农村久居,此番离去乃是思乡情切,就像我身在外地常常想念得意。 同样,收养艾伦的那户人家十分善良,对待艾伦比我们更好。得意不怎么服气,愤愤地问能有多好?我说每一顿都给艾伦吃金项链那么好。 “那的确……很好。”他沮丧地妥协了,要知道,得意不被允许这么做的原因,仅仅只是我告诫过他负担不起首饰的费用。 “我难道不是艾伦的家人吗?叔叔是我的家人,所以这是我家……我还以为,这里也是艾伦的家,”他在伤心的时候口才竟然很好,但这么失魂落魄地看着人,这也不值得有谁高兴,“艾伦能不能留在这个家,不去那个家?” 照顾得意这么久,对他说“不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小孩睡下后,我去书房处理工作,邮箱里又多了几条精神病治疗机构的揽客广告,我一边删除,一边回忆与社工见面时的交谈内容,对方有记录我的工作邮箱吗?我拿不准,那个戴红袖章、好管闲事的中年女人,找到我的办公室来,笑起来面容和蔼,说话也格外拿人:“我晓得嘛!我也养狗,那小狗就跟小娃娃一样,带着身边这么多年咯,多多少少也要有点子感情的嘛!随便就送走、就要拿起安乐死,哎哟,我太舍不得了!” “你家那个傻儿,跟你非亲非故,每天还照顾他、养他,带他出来晒太阳,季老思,你好贴心嘛!出了这种事,也不是你能预料的,跟你有啥子关系嘛?又不是你的责任噻!” 她好像很感同身受,“而且他才来你屋头(家里)好久嘛?出切浑耍(乱搞),把自己整死!值不值得你对他这样好诶?” 我揣摩着她的用意:“你说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人,倒不如一条狗了?” 女人赶紧摆手:话不能这么说! “只是他现在这个……”她压低声音,一只眼睛瞪大,一只眼睛眯小,朝自己的太阳xue指了指,“这个脑子!哎,你晓得的嘛,不大适合住在我们这点咯。季劳斯,都啥子年代了,现在那些精神病医院,设施、医生、疗效,都好得很嘛!你又有这个能力,能不能找个……” 除开得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说出“不能”这个词,但我或许早该想到——至少要早在给得意解释“永远”的含义之前,无论在我的描述中小孩是怎样容易让人接受,在任何一个陌生人眼里,他都是一个高 1 米 78,发育正常的成年人,该像成年人一样说话做事,那些可爱可贵的特质实际赋予他的,不过是诡异的言行、不合时宜的举止,看起来阴柔别扭,遇见他的人要么鄙视他、厌恶他,要么恐惧他,害怕他突然发疯。 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我躲到得意的卧室里,在他柔软的单人床旁,借月光打量他的睡颜,我的小孩不愚蠢、不丑陋,也不是一颗没有秒表的定时炸弹,我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他,我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我希望他不要永远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