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世
东、南、北三路军统领到达邕华城之后,还未来得及向贺西楼询问玉镯的消息,先在城外碰上了一场硬仗。此次出战,他们三人领兵不多,旨在和大军汇合、统揽全局,却未想到大部分镇远军竟已被蒋子期收买,这个小人虽然已被撤职,但笼络人心之术极强,趁着还未接到旨意,紧闭城门不出,冷眼看着三路军统领在城外和陆景时大军斗个你死我活,损失惨重,灭了一波前锋才打开城门,假笑着让三位前来支援的统领的亲兵死伤无几,几乎成了光杆司令。贺西楼记着苏雪衣的嘱托,先不要和蒋子期撕破脸皮,在城楼上急得直跳脚,却也只能恨自己无能,未能守住镇远军。 三人进城之后和贺西楼汇合,草草整顿了手下能用的兵马,勉强占到镇远军的三分之一。贺西楼总算是找到了人倾诉这段时日的窝囊,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蒋子期的小人行径说了个遍。南军统领苏以恒眉头紧皱,劝跳脱的东军统领宁骊阳先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楚蒋子期的底细,四人商议许久,才勉强算是放下心来,同贺西楼谈起了苏雪衣吩咐的玉镯一事,贺西楼道,“我早已派人将神医一家安顿好,想必他们就是将军心心念念惦记的亲人了吧?但现下这局势,将军什么时候才能来见他们呢?” 无人说话。苏以恒道,“或许,过不了多久了。” 四路军统领坐镇并未阻挡镇远军节节败退的颓势。蒋子期倒台之后,仍然将镇远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赶赴前线的凌虚将军非但没能收回镇远军和失地,反而一个月内失了邕华和上宁两城,传回都城,朝野大惊。 “陛下,凌虚将军苏雪霁节节败退,实在是大罪难赦,陛下绝不可轻饶!” “陛下,或许凌虚将军只是久未领兵,有些生疏,想必整顿之后必能收复失地!” “陛下!此乃危难之际,不惩处凌虚将军实在是难以向万民交代……” 地下朝臣争论不断,他们不清楚凌虚将军战败的原因,君少陵确是一清二楚。他原本以为身为苏雪衣的弟弟,又是武侯独子,想来也别有一番谋略,却没想到这个苏雪霁半点没有学到苏雪衣的才智,彻彻底底就是个草包,眼看着陆景时大军即将渡河,照这种情况下去,半年后,上京必然危矣! “不必再吵了!三日之后,朕御驾亲征,与那陆景时战场见个真章!”君少陵制止了朝臣所有的劝解之语,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御驾亲征,心里确实存着要与那个陆景时比较一二的心思。 未央宫里的苏雪衣听闻这个消息,心里极为担忧,他清楚自己那个弟弟的斤两,这样下去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绝对不能看到自己誓死守护的江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朝御书房走去。 这是苏雪衣入宫以来,第一次来到这里。当君少陵听说苏雪衣前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明岚,你怎么来了?你现在身子重,不要乱跑。”君少陵急匆匆将人揽入怀里,安抚道。 苏雪衣轻轻挣脱君少陵的怀抱,六个月的肚子,却还执意要跪下,“听说陛下要御驾亲征,请允臣同行。陆景时……诡计多端,陛下对他的战术不甚了解,臣愿效犬马之劳。”苏雪衣的目光坚定,眼神明亮,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少年将军。 君少陵原是不愿的,但归根究底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他想让苏雪衣亲眼看着自己打败陆景时——让苏雪衣知道谁才是他应该依赖的、爱的人。他扶起苏雪衣坐在踏上,轻吻他的唇,“朕准了。” 半月之后,大军到达丹阳城。丹阳城后,就是溧水,过了溧水,到上京就是一马平川,再无山川屏障,丹阳是上京溧水之前最后的防线。这一路虽然辛苦,但到底还是让苏雪衣想起来往昔峥嵘岁月,腹中胎儿似是明白爹爹心中所愿,竟也没有胡乱折腾。 刚刚入城,就有急报说陆景时的前锋部队在阵前叫嚣,君少陵派了三路军统领先行应战,自己则连夜研究布防图,寻求破敌之策。 被留下的贺西楼则迫切地告知了苏雪衣有关江云庭神医的消息,让他一时间震惊不已。贺西楼直接将他领到帐内,谢君逸终于看到了那个被自己丢弃了十七年的孩子。那孩子一身盔甲,风尘仆仆却难掩明丽,虽锐气逼人却又温雅如玉,端的是少年意气。他怔怔的看着这个与自己样貌颇像的孩子,大把大把的眼泪流了出来。江云庭扶着自己的爱人,轻轻叹了口气。 苏雪衣同样怔住了。他看到谢君逸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一定是自己的生身之人。他曾在午夜梦回之际一遍遍臆想自己的爹爹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温柔、可亲、俊秀、雅致,就像面前的人一样。 终究是谢君逸先开了口,“明……明岚,明岚。” 苏雪衣咬着唇,把头撇到一边不说话,心心念念找了这么久的亲生父亲,真的见到了,却难以开口,问他什么,为什么抛弃自己?为什么今日才有音讯? 谢君逸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痛,哀哀道,“明岚……是爹爹……是爹爹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雪衣心中一软,他想要回话,却突然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跑进帐篷,甜甜地喊道,“爹爹,父亲!军营里人好多啊,他们今天都很紧张,是又有仗要打了吗?”苏雪衣猝然看向那个少年,看到他自然地依偎在谢君逸地怀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没有谁能够插足,他骤然间明白了什么。苏雪衣轻轻闭上了眼睛,转过身想要离开帐篷,却听到后面谢君逸的呼唤,“明岚!你别走!” 江宜宁听到这句话,也反应了过来,“这就是明岚哥哥吧!哥哥,爹爹真的很想你,你别再怪他了吧!” 苏雪衣猛地转过头来,“让我不再怪他……可是谁来怜惜我!自我有意识起,便知道自己是个澧族弃儿,不知家在何处,不知父亲和爹爹为什么要抛弃我,孤身一人在这世间闯荡,有谁又能可怜可怜我!”情绪过于激动,再加上连日的劳累,苏雪衣几乎有些站不稳,他抚着自己的肚子,倚在木架旁边喘气,谢君逸这时才注意到了铁甲之下苏雪衣凸起的小腹,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明岚……你……怀孕了?既然怀孕了,便不该到这战场上来!” 苏雪衣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战场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更不会像别人一样,逃避自己的责任。” 谢君逸被戳到了痛点,“当年……抛弃你之后,我一直在后悔……” 苏雪衣打断他,高声道,“既然后悔,可十七年过去了,为什么你今日才来寻我?如果你早一些来寻我,说不定我就不会……”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如果早一些寻到他,他会不会也像这个承欢膝下的孩子一样,也在爹爹羽翼下幸福快乐的成长?是不是就不会被孤立、被背叛,爱上不该爱的人、生出不该有的情?他怔怔的流泪,没再说话。 谢君逸难过极了,他好想抱抱这个孩子,虽然对这个孩子不了解,却也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不然也不会如今天这样,怀着身孕还要奔赴战场。但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能一遍一遍喃喃道,“对不起……明岚,是爹爹对不起你……” “算了”苏雪衣轻轻道,“既然你当初有难言之隐,现在生活也平静安宁,我也不该打扰你,今日就当我们从未见过,你也从未……有过我。” “明岚!你不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我与云庭本是青梅竹马的少年爱侣,是你的父亲凭着权势强取豪夺一意孤行,生生拆散了我和云庭,囚禁我多年,是我恨他至深,连带着也不喜欢你,可你终究是我掉下来的一块rou,我后悔了,明岚,我的良心折磨了我整整十七年,今天老天开眼,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明岚,你跟我走吧!从以后,爹爹一定加倍好好对你,你是爹爹的孩子,爹爹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明岚!” “原来……如此。”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自己被丢弃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将他抛弃,或许是因为不幸被人掳走,再或者是因为被人追杀逃难所致……却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出生不被期待,他的降生是爹爹耻辱的见证,他是……一个被人厌弃丢掉的孩子。 苏雪衣靠着木架,不知不觉,竟然早已泪流满面。此时,正有军情速递传来,他听到帐外号角声集结军队,猛地拉开门帐,问门外士兵,“发生了什么?怎么陛下也要亲上战场?” 小兵并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他是陛下带来的身边人,也不敢怠慢,“东宁大军已临城下,陛下说要和他们……决一死战。”苏雪衣一听,不再管帐中事,起身要走,谢君逸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他又拉回了帐里,“明岚,爹爹不求你原谅我,但是你一定不要去。” “我是大靖的将军,寸土必争,如今东宁军已临城下,怎有我不去的道理?” 见劝不动苏雪衣,谢君逸急急道,“明岚!你是东宁人……你去不得!” 苏雪衣突然站定,目光如炬,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谢君逸见这秘密再也瞒不下去,小声说道,“你的父亲……是陆以澈……你是东宁先帝陆以澈的孩子!” 苏雪衣的耳边回想起陆景时的话,“要怪就怪你是罪人之子,就应该被下九层地狱,不过是利用你罢了,竟还当了真,你可真傻……”原来,陆景时早就知道自己是陆以澈的独子,当年东宁的那段秘辛,苏雪衣也早已知晓。什么凤祁山上的一见钟情,小木屋里的温馨岁月……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欺骗和报复。苏雪衣雪白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有鲜血溢出,他却浑然不在意。他告诉那小兵,“告诉陛下,凌虚将军苏雪衣请战。” 小兵诧异,“凌虚将军不是苏雪霁吗?怎么是……” “凌虚将军苏雪衣请战!不要多嘴!”小兵被这少年浑然的气势和死寂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匆匆就去上报了。苏雪衣没再回头,他只丢下了一句话,“孩子的父亲,是陆景时。” 谢君逸陡然明白了一切,他的身子深深陷进椅子里,嘶喊道,“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然而苏雪衣却恍若未闻,他脚下生风,肚子隐隐作痛,面上却浑然不觉,他跪倒在君少陵的马下,“凌虚将军苏雪衣,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