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三年后。 “明日便立冬了吧。”方袖直裰鸦青袍的年轻男人裹着灰鼠毛大氅,出了暖房站在屋檐下,哈了哈手,还是决定揣进袖子里——什么雅不雅的——这鬼天气! “是啊白大哥,”旁边一个穿着讲究的伶俐小童笑着附和,手中端着刚换下来的茶水,也往外看:“这都快三年了,先生总算是出孝了——也不知道那位有什么好念的——这天可真冷!” “慎言!”白泽瞪他一眼——小孩子懂什么,他都不好说他懂。院里芦橘头花期已过,现下是二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毕竟是南边来的金贵物,不一定受得了北方的寒——就像人——“是啊真冷啊,今年年关不好过了,怕是得多出些血——尤其茶叶。” 小童被瞪了也不拉脸,依旧笑嘻嘻:“有先生呢——我看白大哥是怕自己年末分红少了吧。” “就你多嘴,”冉氏商行的二把手白泽白副手搓搓胳膊:“看透也不要说出来,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先生夸你聪明不是让你拿来耍的,”又神神叨叨,“小兔崽子早晚要挨教训。”一咬牙钻进寒风里。 屋子里烧着红玉炭,燃烧时色泽莹润澄红,如同上好的红翡,无烟无渣供热持久,是前几年新上世的,因为原料稀有工艺繁杂,年产不过数十石,被个云岗的小商行技术垄断了。那家野心大,刚狂揽两年银子就惨遭其他家挤兑,于是转投冉氏合作,炉内烧的就是货样。 其实到他的境界对温度已经不敏感了,除非是极寒极炎,阿贞是个例外——她很怕冷。 冉克让又想起元贞…… “人都是利己排他的,区别只在于束己的能力不同,像我,我是侥幸在前十几年被约束塑造过了,道德上有一定律己的能力。所以我很羡慕你啊,你能变成现在这样,一定有很强的意志力,”她笑盈盈望着他,又偷亲他一口,“是不是啊冉大善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模样有多动人。 很难得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是指缝里漏了点东西给他们,也是正巧有闲余,实在算不得什么。”她笑个不停——他好想吻她:“别笑了,这么有精神不如再来一次,反正还早,怎么样,你说呢阿贞?” “好累——”她皱着脸抱怨,从他怀里支起些身子,“也不是每个人都手指缝这么宽的,有能力也不一定愿意,哪像你——散财童子。” “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死了……” 她常让他觉得她以前活得很不堪。 回忆戛然而止。 整三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是在以待妻之礼待她——在他的蓝图中从来都不存在家庭,父亲的为爱而死让他唾弃又恐惧,他不想创造一个生命又让它重蹈他的覆辙——太累了。 冉克让拉开暗格,里面是一条串金珠腰链和一枚舍利——她连舍利都没有!心真狠,什么都不给我留。 对冉相祝,他的感情很复杂,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却是一个好丈夫。但身为子女他不可避免对他有恨——那样自虐一般的殉情实在太可笑了——怎么会有人为了爱去死? 但现在,他说不上来——钱永远是够花的,女人是唾手可得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过是一遍遍重复前一天的事。手里无事他会去钓鱼,人一放空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他也不必再想那双眼—— 那双眼,糅杂着失望厌恶鄙夷,在唾弃:“冉克让,你真让我恶心。” 他仿佛在走他爹的老路,堕入十八层地狱的路,“因为情情爱爱毁了一辈子”——这是他小时候在心里骂父亲无能的话,现在似乎更适用于他,毕竟他爹至少还得到过,他还不如他。 冉克让感到恐惧又兴奋,伴随他长大的魔咒终于应验到身上,他从没有比此刻更想要体验死亡——为爱死亡。 殉情——多么伟大壮烈,他的人生不是无所事事,他做出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死在这一刻——以自我终结的方式——为了爱情! 春去秋来,又是两个年头。 池阳冉氏家主冉克让死在了彭城的深秋。 白泽是看着他走的。先生在病榻上闭了眼,神色安详,嶙峋的指骨牢牢锁着怀里的东西,似乎想携其而去。那是一方水晶匣,里面装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白泽何尝不知晓先生的痛苦,每每触及到那深渊一般的绝望都甘愿代其而受——毕竟没有先生便没有今日的他。 和他一样不愿看到先生走到如此局面的还有冉小姐。那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他也只见过几次。先生有次醉后曾向他坦言,他这个jiejie其实比他厉害得多,心思也多,待他不冷不热不是怨,而是活得太明白——“也许这样对我和她都好。” 这两年,冉小姐和先生私下联系多不多他并不清楚,但先生走后,她来主持丧葬,言语间似仍有对弟弟的怀念,也觉得太快了——他才刚过而立。 冉氏池阳总行,各自独当一面的大管事聚在一起坐了满堂,正三五低语等着被传唤。后面厢房中,冉楚楚并三四个主事人在商谈具体事宜。 已经做完了财产分割,冉克让去前半年就定了人,都是经历过冉楚楚时期,又在他掌权后被提拔上来的,这样把两位主子都放在心中,但发生冲突还是选择遵从他遗愿的人不失为好的冉氏掌舵人。 弟弟向来聪明——冉楚楚有些感概,估计那占了四分有一的‘恩慈堂’又与他那心尖上的人脱不了干系——痴成这样。 要她说,真爱一个死人爱到随之而去也是求仁得仁——像爹爹,她只见过爹将死那几日眼中有光,死亡说不好对他们这样的人是一种解脱——永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