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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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的酒店套间内传来令人牙酸的呕吐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低低地抽泣。 苏越跪在冰冷的瓷砖上,原本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浴室内此刻有如暴风过境,卷纸滚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四周到处都散落着用过的纸巾,洗手台台面上溅满了水渍,连带着镜子最下面也斑斑点点的全是洗手液的痕迹,漱口的水杯被打翻,牙刷牙膏与毛巾一起凌乱地堆在潮湿的台面上。 胃里已经吐空了,现在每呕一下便是一次令人难以忍受的胃部痉挛,眼底爬满了可怖的血丝,潮湿的眼中生理性的泪水已不再溢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茫和悠远。苏越呆呆地跪坐在地面上,背部倚靠上墙壁,头微微仰起,失神地望着上方印花繁复的天花板,良久之后,方才筋疲力尽地闭上双眼。 静默一片的黑暗里,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苏越就这样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疯了一样的挣扎着站起来,开始在房间内搜寻着所有的开关,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所有的灯都被点亮,直到房内一派灯火通明,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方才一闭上眼,脑中出现的全都是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卧底临死前残缺不全、浑身是血的躯体,还有雷霆曾经给他看过的视频中那几个被自己误杀的人。 本来他并没有敢去看清楚整个过程,对整件事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可是就在今天,在他被逼着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杀了人之后,那种如蛆附骨的恶寒和子弹打穿头部时发出的森然声响便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以至于记忆都发生了错乱,一联想到曾经亲手犯下的罪恶,那些血那些恨都仿佛与今天的过程融为一体一般。 恍惚间,那些人临死前的面孔渐渐变得清晰无比,画面如摄影镜头一般地拉近放大,细致入微,苏越能看到他们眼中映出的自己,如同地狱修罗一般的面目可憎,无动于衷地面对着那些充满了惊恐、绝望、不甘和愤恨的眼神。 他们死死地盯着他这个罪魁祸首,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rou来,黑洞洞的没了舌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求饶,但更像诅咒。 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个真真正正的冷血杀手一般,苏越僵硬地举枪、射击,子弹穿头而过的瞬间血花四溅,如同引爆了一颗颗鲜红饱满的西瓜。 漫天漫地的鲜血将视线模糊成一片艳丽的红,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脑子生疼,苏越只觉得自己满头满脸的都是鲜血,刚用洗手液洗了无数遍的双手又变得鲜血淋漓。 再一次回到浴室,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挤出多于正常用量好几倍的洗手液,疯了一般地用力搓洗着自己的双手,直到手背传来针刺般地疼痛,这才发觉,双手都已经被自己搓破了皮。 苏越一边颤抖着拿过旁边的毛巾来擦水,一边转过身来倚靠着台面颓然地环顾四周,上方的吸顶灯明晃晃地,可再明亮的光线也不能将心中的恐惧和悲伤驱散分毫。 这就是为了扳倒雷霆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么? 自己最终也会成为一个冷心冷情、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么? 想起六个多月前,和严钧山的那通电话,曾经,自己那样轻易而自信地说出什么“早已身在地狱”“绝不后悔”之类的话,那时却不知道,真正的地狱还远没有到来。 喉中溢出一声悲鸣,苏越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放在唇边,用力地咬了下去。痛楚传递进大脑,刺激着快要崩溃的神经,却奇迹般地缓解了内心强烈的罪恶感,他发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仿佛想通过这种自残的方式为自己犯下的杀戮罪孽救赎。 疼痛越来越尖锐,直到口中尝到淡淡地血腥味道,苏越才放开受伤的手臂。 “刷——”地一声,门口传来电子门卡的开锁声,是雷霆拎着几个打包餐盒走进房间。 苏越赶忙慌张地将浴室内散在地上的纸巾统统丢进垃圾桶中,又将洗手台上的牙刷杯具收拾好,最后扯过一边的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将台面上的水迹大致擦干,前前后后只用了不到几十秒的时间,这才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走了出去。 雷霆将手中的餐盒放在房间配套的餐厅里,转身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苏越,见他眼眶微红,眼底也有血丝,手臂上一圈细密的牙印,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苏越察觉到他目光落处,赶忙慌张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意料之外地雷霆并没有追究,只是柔声招呼他过来吃饭。 这种正常情侣之间再日常不过的互动,却让苏越时时刻刻有种巨石压胸般的闷沉感。他心怀忐忑地坐在餐桌旁,看着雷霆将打包回来的饭菜一一布好后,也跟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雷霆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烧鹅放在苏越碗中:“尝尝这个,全H市最有名的烧腊店做的烧鹅,特地叫人买了送来的。” 看着他将表面烤得油滋滋香喷喷的鹅rou慢条斯理地吃进肚子里后,雷霆这才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宠溺的笑来。 苏越其实不大吃得下东西,他刚刚吐过,正是胃黏膜最脆弱的时候,喉管也因为过度摩擦而火辣辣地刺痛着,此刻每吞咽一下便有如吞入一块热碳,针扎一样地难受,然而即便如此,苏越也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为难,只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地吃着雷霆给他夹的菜,原本美味可口的佳肴也如同嚼蜡。 “这次时间太匆忙了,来不及带你出去走走,等下回有机会再带你去店里吃别的茶点。”雷霆柔柔地望着苏越,注意到他埋头吃饭时,低垂的睫毛落下一圈浅浅的阴影,想起这对羽睫在情动时也总是这样低垂着,有时被泪水打湿后还会微微地震颤,顿时心中一柔,忍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发顶。 苏越乖巧地应着,一对清澈的眸子微微上抬注视着雷霆,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道:“我……吃不下了……” 雷霆闻言不置可否,瞥了一眼桌上只少了几块的烧鹅和几乎没有动过的其他菜肴,他交叠双手支起下巴,目光依旧温柔。 “霆哥……”苏越不知他意图,若是擅自作主放下筷子又生怕惹他不悦,只好小声地央求。 “宝贝,”终于,雷霆开口了,“你吃的太少了,为什么?” 为什么?苏越愣住。 因为不想杀人么?因为觉得自己恶心么?这些原因又叫他如何敢说? “给你两个选择,一、据实回答,二、给我把这些全都吃完。” 苏越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雷霆不容抗拒的语调令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不顺从他,他是真的会逼着自己把这些东西全部吃下去的。刚经历过剧烈呕吐的胃必然无法承受这样的刺激,徒劳的反抗最终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 权衡之下,苏越做出了别无选择的选择,然而他刚要开口却听雷霆又道:“你考虑清楚了,我说的是据实以告,所以你最好不要对我撒谎。” 刚编好的理由就这样哽在了喉中,苏越一时间进退不得,雷霆十分随意地坐在那儿,只有眸光深沉冰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压得苏越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之后,仿佛终于狠下心一般,苏越抿了抿唇角,低声下气道:“霆哥,我……我只是不太习惯杀人,觉得……觉得恶心,但……但是你放心,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的。”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雷霆不语,苏越更不敢说话,他就这样低着头,任由雷霆用探究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 自从那一晚之后,苏越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虽然对雷霆恨之入骨,可是每当真的面对他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恐惧和恶寒来。 曾经那种抛弃了生死也要和他抗衡到底的心性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碾磨之下,慢慢地被震出了细细密密的小裂缝,就像被小锤子敲打过无数次的坚冰一样,表面上看着只有浅浅的裂纹,却不知何时就会因为外界随便一个震荡而化为齑粉。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在雷霆面前维持出一副顺从乖巧的样子,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 就在苏越胆战心惊,几乎快要跪下来认错求饶之际,雷霆突然站了起来,以十分沉稳的姿态和步伐绕过餐桌,缓缓地走到苏越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力,叫苏越一动也不敢动。 雷霆伸出手来,不知他意图的苏越霎时僵硬了全身的肌rou。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额头贴着衬衫丝滑的衣料,淡淡地男士香水气味萦绕鼻尖,很好闻,很熟悉。 仿佛是被电流击中了身体,脑中陷入一片空白,苏越整个人像麻痹了一般被那双坚实的手臂环抱着,心跳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以自身可以感知的频率跳动得越来越快,直到许久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挣扎了几下,不出意料地身前的怀抱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苏越。”头顶传来温柔低沉的声音,念出的是他的名字。 苏越,这两个字,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这些天里,似乎是为了让他将自己的身份牢牢刻入心中一般,雷霆一直称呼他为“宝贝”,而他在这样无孔不入的渗透之下,竟然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个称呼,再没有了开始的嫌恶和排斥。 “苏越,你累了。”拥着他,将那颗勇敢机敏却又装着无尽的虚伪的脑袋按入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那半长的头发。 在这几乎要令人溺毙其中的温柔里,苏越的身子产生了明显的震颤,颤动从双肩开始,一下接一下,耸动个不停,随后仿佛不想再掩饰情绪一般,双手攀上雷霆的衣角,指尖用力地收紧,手指跟随着主人的悲恸发出痉挛般地颤抖。 竟然是哭了。 隔着衣料传出的抽泣声闷沉压抑,细若蚊吟,却像幼猫的小爪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挠心抓脾。雷霆是最见不得苏越这样哭的,他毫无防备的示弱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苏越这样的人,外表羸弱柔软,内心却是钢筋铁骨,并且软硬不吃,本就是极难摧折的,所以其实那一夜之后,雷霆很清楚他近来的百依百顺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保护,他将滔天的恨意深埋心底,以常人不可想象的自制力来粉饰太平。 这样很讨厌,让雷霆再度产生了一种被疏远被欺骗的感觉,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甚至做好了与他不死不休的打算,就算最后只剩下一副空洞的皮囊,只要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就行。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欲望,人都是贪婪的,如他这般长久以来习惯于掌控一切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欲望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在得到苏越表面的乖顺和恭敬之后,他便时不时地又想窥视和侵占他的内心,反反复复,生根拔节。他倒要看看,刚刚被逼着杀了人的苏越,会怎样面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是崩溃痛哭?还是自我封闭? 然而,都不是,他的宝贝果然没叫他失望。 他选择了独自一人在背地里偷偷地发泄完所有情绪之后,不动声色地再一次用伪装将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 大约是因为今日真的逼他逼得紧了,在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和眼角的泪痕时,竟再度生出久违的悔意来。 在连大脑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下,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 低头望着怀中抽泣不止的人,恍然觉得这一刻的苏越才是真实存在的。他将埋藏于心底最深处的软弱与崩溃示于人前,用最简单的方式攻击得自己溃不成军。 “哭吧,苏越。”拥着那单薄的肩膀,雷霆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叹息一般的语调,带着情真意切的温柔和怜爱。怀中的身体震颤地更加厉害了,一抽一抽地,夹杂着打嗝一般的哽咽,身前有温热湿润的触感传来,那是苏越的泪水不断涌出,多到将他的衣襟都打湿了。 突然,手臂被拉开,紧接着,剧痛传来,伴随着热泪滴落在皮肤上的微烫感觉。 苏越发疯一般地咬着雷霆的手臂,恨意在这一刻冲破理智到达顶峰,尖利的牙齿破开皮肤,凶狠到仿佛要从上面活生生地撕咬下一块rou来。 苏越一边咬一边从喉中逸出呜咽来,一声接着一声压抑而绝望,好似落入捕猎网中被折磨许久之后终于陷入濒死的崩溃中的小兽,望着悠然而来势在必得的猎人,无力反击之下只能无助地用仅剩的小尖牙来发泄最后的一点不甘。 硬生生地忍受着手臂上的剧痛,雷霆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将人拥得更紧了:“苏越,我们已经都回不了头了,我不介意你再多恨我一点。” 疯子。 满口都是血液咸腥的味道,苏越寒着脸,注视着面前被自己咬得血rou模糊的手臂:“雷霆,你怎么不去死。” 耳边传来低沉的叹息,呼吸被阻滞,随之而来的是带着熟悉的霸道气息的热吻,舌头破开齿关,侵犯着口腔内的每一寸角落,缱绻而温柔地将混合着浓重血腥味的唾液尽数掠夺。 苏越愤恨地回应着,放肆地用牙齿在对方的唇上啃咬撕扯,不甘示弱地将雷霆的脑袋用力按向自己,不给他一丝一毫逃离的机会,血腥味再度弥漫在两人之间。 疼痛一刻不停地刺激着雷霆的大脑,他回抱住苏越,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方寸之间,用绵长而湿热的吻去回应他的憎恨。 死局,无解。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久到连早已经习惯了与雷霆热吻的苏越到最后都进入了缺氧的晕眩状态。 “苏越,恨我吧,至少这一刻的你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