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章 尾声(上)
光阴如梭,不觉已到了八月。今日灵犀山庄张灯结彩,以红绫锦缎装点得花团锦簇一般。正是灵犀山庄庄主薛晓与韩大小姐的好日子。 昨日沐阳城内富甲一方的韩家抬来了数十台披红挂彩的嫁妆,各色家具锦缎金玉玩器,令围观的民众目不暇接。今日灵犀山庄迎亲的队伍亦是风光无两。新郎官薛晓高头大马,一身鲜红吉服,衬得原本并不算如何出众的长相也神采奕奕,颇为耐看。身后随从众多,也都穿得精神利落,个个人逢喜事,精神爽利。灵犀山庄迎亲的队伍簇拥着一台描龙绣凤的花轿,鼓乐喧天,仆从小厮各将喜糖喜饼如漫天花雨般向围观内的人群撒去。 在灵犀山庄英雄大会与寻仙舫一事之后,灵犀山庄又隐隐有武林魁首之势。灵犀山庄与韩家结亲便更是一件难得的盛事,各大门派与武林世家都应邀前来观礼,一时来来往往的宾客几乎踏破了灵犀山庄的门槛。路伯笑得合不拢嘴,带了冬青等几个侍从管事,一叠声地拱手作揖将宾客向内迎去。 吉时已到,薛晓又兴奋又紧张,小心翼翼地从花轿内扶出头上蒙着龙凤绣帕的韩芙蕖,在满堂宾客的欢呼叫好声中,以彩绸牵着魂牵梦萦的新娘子向厅堂中走去。韩家父母早笑盈盈地坐在了厅堂之上,而薛晓父母早亡,另一边则放着薛家父母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礼官拖长了声音的唱礼声中,薛晓望着面前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纤腰楚楚的新娘子,只觉幸福美满莫过此刻,整颗心飘飘荡荡,如在梦中。 观礼的宾朋早已分了主次坐定,被长辈带来观礼的年轻子弟甚多,便有十七八岁正处怀春年纪的少女不看新郎,亦不看新娘,反羞红着脸去看新郎身后两个高大俊逸的男傧相。 “你说这两人谁更好看?”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少女捅了捅身边的同伴。 “我说还是洛盟主更好看。若能嫁这样一个夫君,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穿着浅绿衣服的女孩托着腮,眼睛沾在今日做傧相陪薛晓迎亲的洛澜身上。洛澜此刻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立在厅堂一侧,身上穿着一身靛青色礼服,劲削挺拔,明明是配角,却也让人离不开眼睛。 “哎,可惜便只能做做梦了。不过沈阁主也好看得很。”淡蓝色衣服的女孩往嘴里填了一块喜饼,偷看立在洛澜身边的沈锦墨。沈锦墨今日穿着与洛澜一样的靛青礼服,显得肩膀比洛澜更宽阔一些,正侧着头在洛澜耳边说着什么,神情异样地温和,眼神凝凝地只粘在洛澜一个人身上。 “如果也有人这么喜欢我就好了。”浅绿衣服的女孩捂住了脸。 交拜礼成,喜婆与丫鬟簇拥着面上蒙着盖头的新娘入洞房等候,美酒筵席如流水般送上了宾客的桌旁。沈锦墨讨厌繁文琐节,声称自己身份尴尬,跑回天极阁诸人的桌子旁边喝酒。洛澜倒想躲也躲不开,便陪着薛晓一桌桌地持杯敬过去。不过他二人手中的酒自然早换成了琥珀色的糖水,否则哪里敬得了这许多宾客。 当日去韩家提亲时,柳家家主柳学义自告奋勇保媒,此刻自然坐了媒人上座。此刻见了洛澜持杯过来,柳学义右手边一个圆润脸颊的女孩慌忙站了起来,刚要开口,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洛澜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是你啊。一切还好么。” 这女孩正是洛澜当日在寻仙舫上看到的,身上裹着红绫的少女。此刻她将一身豆青色衣裙严严实实地裹到了领口,脸颊瘦了一些,满眼噙着泪水,低声说:“多谢洛公子当日救我们出来。” “都过去了。”洛澜眼神柔和地望着她,“以后都会好了。” 女孩用力点头,将手中的酒仰头喝尽。 “就是说嘛,”柳学义的大嗓门传了过来,“冉儿你也别想那些旧事啦,以后义父给你寻门好亲事,以后都好好的,气死你那个王八蛋爹!” 柳冉儿噗的一声,含着泪笑了出来,道:“义父你可真是的。” 原来柳冉儿本是柳家旁支的女儿,不甚受宠,被父亲安排去了山海书院习武,谁知便被白藏渊喂下桃花蛊,送到寻仙舫上。那日在寻仙舫上白藏渊与白琉玉殒命,蛊毒也解了,那些在舫上受苦的少男少女都被安排送回了家。柳冉儿的父亲却闻言大怒,说她败坏门风,竟要将她赶出家门,再不认她。柳冉儿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一头碰死在门口。也是恰巧,柳学义恰恰经过,听了内情,当即跳着脚勃然大怒,说好端端一个女儿不缺手不缺脚地好好回来,还有什么不满意,这样好的一个女儿你不要我要,当即就认了她做义女,带回了主家。柳学义与夫人将当年对早逝爱子柳芳连的疼宠都移到了受尽苦楚的柳冉儿身上,就当真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疼爱,今日灵犀山庄喜事,也带了她一同来观礼。 洛澜在柳家的桌上敬过酒,又将一个烫金喜帖送到了柳学义的手上,清朗的眼睛里蕴着笑意。 “灵犀山庄下个月还有一场喜事,却不想请太多无关的人了,但柳老先生是一定要请的。” 柳学义接过喜帖,连声道好,呵呵大笑起来。 柳家的席面旁边不远处便是南宫家。洛澜随着薛晓一同去敬了酒,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次倒并未送上烫金喜帖。 南宫傲坐在南宫永元身边,他身上的桃花蛊也已解了,不复当日的疯魔模样,只是被蛊毒影响太深,根骨几乎半废,此刻有些虚张声势的没精神。见旁边柳家席上柳冉儿一边擦泪一边笑,南宫傲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声说:“什么大小姐,不就是个……,还哪里嫁得出去。” 洛澜本已敬过酒转身,袍袖却不知怎的一拂,恰好与一个捧着热汤上前送菜的子弟碰到一起。那子弟哎呦一声,手里一碗热汤竟正正地浇到了南宫傲头上。 “哎呀,真对不起。”洛澜连忙转身,向那吓得手足无措的少年子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换一碗汤来?” …这是换一碗汤的事吗? 南宫傲刚想发作,见南宫永元恨铁不成钢地往死里瞪了他一眼,只得悻悻地顶着一头青葱和蛋花去后面客房洗头。 南宫家席末,一个姿容俊秀的少年忽站了起来,却是南宫芝树。他捧着酒杯便去向柳冉儿行了个大礼,隐约听来,却是在感谢柳冉儿曾帮他掩护,助他逃离魔窟。两个少年少女越说越是亲密,不出多久,已坐在了一处低语,两人脸上都满溢着劫后余生的笑意。 山海书院的主人赵乐山也带了数名弟子前来。赵乐山原是团团一张笑面,弥勒佛一样的脸,这数月过去竟瘦了一大圈,颇有点人比黄花瘦的意味。见了洛澜等人,赵乐山满脸苦笑,长长一作揖,道:“之前的事情,赵某实在抱歉,这次寻仙舫之事,多谢洛公子救了我书院中那些子弟。以后山海书院都听灵犀山庄驱策,赵某万死不辞。” 洛澜微笑着与赵乐山碰了碰杯,道:“都是武林同道,赵先生言重了。之前的事情原不必再提。” 洛澜陪着薛晓敬了一圈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累得腰酸背痛,终于走到最边缘天极阁的桌旁,便被沈锦墨一把扯住,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不许走了,陪我。” “好。”洛澜柔和地回望他,就着他的手啜了一口酒。“喜帖也都发完了,这次总不会再耽搁了。” 沈锦墨嗯了一声,将手指插入洛澜的指缝间,十指交握地扣紧。 离他们不远处,白云意看起来腰有点软,没力气地半趴在桌上。 “……对,昨天是我说过你怎样都行,但你自己不觉得有点过分吗!”白云意的声音带着点有气无力的味道,眼睛里想瞪人,稍染着倦色的眼睛却瞪得有几分不自知的绵软。 “不觉得。”厉端摇摇头,想了想,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到白云意面前。 “我不喜欢吃甜的。”白云意没好气地说。 厉端的手停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记得你喜欢桂花糖藕。” “对,桂花糖藕当然应该是甜的,但是鱼不应该是甜的。”白云意继续没好气。 “……哦。”厉端夹走了那块不应该放糖的糖醋鱼,改给他夹了一只黄瓜虾球。 白云意忽然问:“你喜欢吃什么?” 厉端原本锐利得近乎漠然的眉目忽然柔和了一瞬,轻声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 白云意怔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好罢……我以后,也会试着对你好一点。” 酒过三巡,夕阳斜下,日渐黄昏。薛晓终于摆脱了满院子宾客,火急火燎地往新房冲。 新房内,龙凤红烛高举,床上铺了绣满石榴百子图样的大红喜被,又撒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取早生贵子之意。薛晓以秤杆挑开床畔端坐的少女面上蒙的龙凤喜帕,韩芙蕖满面含羞,杏眼中映着红烛盈盈的光影,好看得令人心荡神驰。薛晓看得呆了,嘴里竟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好jiejie,我想和你鸳鸯绣被翻红浪……” 话一出口,韩芙蕖杏眼圆瞪,怔住了,好久才道:“阿晓,我一直以为你是正经人……” 薛晓捂着脸趴在了床边,满脸绝望地道:“我被他们带坏了……” 沈锦墨抱臂站在新房庭院门口,他天极阁主威势尚在,妄图闹新房的年轻子弟见他守在此处,大多讪笑着搔头溜走。洛澜去门口送了几波客人,再回来时,便见沈锦墨一个人默默倚在院墙边上,侧着头,望着庭院里青石铺的地面发呆。 “在想什么?”洛澜把手里提的酒坛放在脚下。 “在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沈锦墨伸手拥住了洛澜的肩膀,有时只有将这个人温暖的身体拥在怀里,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那时我才只有四岁吧,还恍恍惚惚的,被沈知远领到这里来,就看到了你,坐在桃花树下面打瞌睡。” “亏你记得这样清楚。”洛澜轻笑,“我也记得,路伯说我就要有个弟弟了,我欢喜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便撑不住了,晒着太阳就睡了过去。那时你才那么一点大,今日竟比我还高了。” “只高一点点。”沈锦墨把洛澜拥到了自己怀里抱着,胸膛与后心相贴,隔着温暖的肌理与热血,两颗心沉稳地跳动在一处。“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心里想什么了?” “心里想,我做哥哥了,要保护好你。”洛澜声音柔和地说,“可惜后来没做到。我一直很难过。还好,你终于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做到了。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哥哥了。”沈锦墨把头埋在洛澜的颈子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鼻尖嗅到了酒味,花炮的烟火味,还有竹叶与溪水混合的气息。“以后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好。”洛澜伸手覆在了他的手上。身后庭院内龙凤喜烛暖黄的光隐隐地映出来,室内一片春色,庭院外默默矗立的两人十指交叠,掌心内一片温暖,直暖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