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耽美小说 - 以身伺虎在线阅读 - 五十章 白先生在楼上等着招待各位

五十章 白先生在楼上等着招待各位

    时值晚春,几片单薄的桃瓣被暖风吹落,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书桌前的几张信笺旁。洛澜沉思良久,拿起手旁的茶杯一饮而尽,终于将悬在空中良久的笔落在纸上。

    沈锦墨懒懒地把脸半埋在手臂里,趴伏在庭院的青石桌上,看着书房内洛澜俊秀清朗的侧脸,默默想着心事。

    昨日叶若宁发来急信,说白藏渊此刻正在他一向居住的千秋阁内,已数日闭门未出。洛澜便说,既然如此,便先写封信去,探探他意思也好。沈锦墨只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却不必了吧。

    他当年练寒玉功,掌天极阁时,自己的结局也是反复预想过了的。能想得到最好的结果,便是将那些隐在幕后的人都揪出来,一个个杀尽。等没了复仇的对象,自己这般的恶鬼也自没必要再留在人间。到时便索性将练过寒玉功的人都杀光,再把天极阁付之一炬,自己也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去死了。

    然而,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忽然有了一束温暖明亮的光。原以为人间已无归路,却原来还有一只温暖坚定的手肯抓着他,把他向人世间拖回来。

    然而…当真期盼,没有寒毒所扰,平和安宁的下半生?

    那样好的事情,怎么可能啊。

    此时面前虽隐约闪出一线希望,可这希望与其中蕴藏的风险相比,却太微茫了。

    这样微茫的希望,让洛澜再为自己犯险,也不必了吧。

    写信向白藏渊那样的人要解药?要功法的解法?想也知道,其中的代价,只怕不是轻易付得起的。

    若只是自己付,也就罢了。

    如果再把他牵涉进去…

    默默地望了洛澜的侧脸许久,几乎要将这个人的每一寸轮廓都烙入自己心上,见屋内桌前的青年以手撑额,似已支撑不住睡意,沈锦墨轻轻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昨日,他向薛晓要了些绝不伤身又能让人睡足整天的助眠药物,又逼着薛晓赌咒发誓,不许他告诉洛澜知道。又偷偷与叶若宁说了要他准备人手。——这件事情,绝不可再将洛澜牵扯进来了。

    便索性带着手下的睚眦堂,杀上千秋阁去。虽前日在英雄会上与各个武林世家讲过不会主动再与各大门派为敌,但白藏渊亦是袁非,也可称是天极阁的叛徒与仇人。这便是另一回事了。若能杀了白藏渊,回来拼得洛澜生一场大气,骂他一顿打他一顿,也没什么。

    若白藏渊那人真的危险成那样,自己回不来…

    反正,心里的话也说过,最亲密的事情也早已做过。甚至意外地连他穿着一身鲜红喜服的样子,也见过了。

    自己运气已称得上极好,也当真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灵犀山庄外,一人一马,疾行离去。马上的高大青年又穿回了一身黑衣,眼中神色深冷,如一潭静水。

    风餐露宿奔驰两日,与厉端和数十个身姿矫健的睚眦堂众在途中汇合,众人已到了传闻中最擅长机簧暗器的门派千秋阁外。

    千秋阁位于沧州西南的玉盘山上,原是个半隐世的门派,除了每旬会在沧州城内几个商号内寄卖一些手制机簧暗器之外,与外界联系甚少。那玉盘山的山势很陡,只有一条险道向山上通去。这山道是一列从山石间硬斫出的石阶,层层染着青苔。沈锦墨与数人一同拾阶而上,见到对面山上数道瀑布如飞珠溅玉,倾泻而下,忽然心想,若今日能杀了白藏渊回去,等洛澜消了气,趁自己还有些时日,再拉上他的手去名山盛景游玩一番,该有多好。

    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抬眼看去便是千秋阁的白玉山门。千秋阁的机簧暗器随便哪件在外都是千金难求,因此这个隐世的门派实则也富贵得很。

    白玉山门下,立着数个穿着月白服饰的弟子。

    若是依照天极阁之前的行事方式,自然上前不用废话,一刀一个都杀了,一路血洗进去就是。但沈锦墨知道洛澜是不到逼不得已时不会随意杀人的性子,他自己近来也怕血气太盛再次失控,因此虽已吃了几颗压血气的药丸,心想若能少杀几人也好,便走向前去,沉声向那几个弟子道:“今日天极阁来寻一位白藏渊先生说几句话,不知白先生肯不肯赏脸?”

    谁知那几个弟子竟并无任何动手之意,左手边一位个子不高的弟子恭敬地道:“白先生曾经说过,沈阁主一行人大概这几日便到,若来了,便请去白先生所住的莲心楼,白先生在楼上等着招待各位。”

    沈锦墨眉峰稍稍一蹙。这人竟有准备至此,倒也意外。但既然已来了,龙潭虎xue也要去闯一番了。他当即再不开言,见这几个弟子指的方位与当日苏明瞬所说的并无区别,便带着手下厉端与睚眦堂的好手们向那莲心楼行去。一路也遇见了数位千秋阁的月白衣衫弟子,但这些弟子竟对天极阁众人毫无阻拦之意。沈锦墨本以为必将厮杀一场才能见得到那白藏渊,但一路没有阻碍,却更令心中隐隐有些发慌。他强将这些隐隐的不祥之意压下,又转过一弯山路,眼前便是莲心楼的院落。

    莲心楼是一座青砖二层小楼,楼门紧闭,两片梨木门板上各刻着一朵将绽未绽的莲花。沈锦墨沉吟一下,正欲运起轻功去楼后打探一番再做决断,吱呀一声,门竟开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平平板板地道:“先生在楼上,说,请去楼上见他。”

    那女子长相平平无奇,左眉上生着两颗显眼的红痣,行动间微微僵硬,却隐含力道。沈锦墨见了她的脸,却忽想起一事,心里微微一凛。

    ——当日韩芙蕖带着贴身丫鬟采月去灵犀山庄求助,说采月有个闺中密友名为红珠,意外失去了踪迹。韩芙蕖带几条猎狗嗅到了她或许落在了山海书院手中。当日洛澜在山海书院没来得及去看那袁非关人的藏星楼,后来藏星楼也人去楼空,再没了人迹,红珠与当日失踪的流民都不知都到了何处。

    沈锦墨原没见过红珠,但当日采月曾将红珠的外貌详细描述过,说过这两颗眉上红痣,又说红珠的名字便是源自于此,因此沈锦墨隐约记得。此刻见了这言语平板、行动微僵的女子,心里想,眉上并排生两枚红痣的人只怕并不多见。难道这本是红珠?

    越想越是心中发寒,总觉这大开的两扇木门有如噬人巨口,这座楼内不知藏着何等秘密。旁边厉端忽然道:“阁主,出发前叶若宁曾经说,若觉得不对,就不要进去,烧了楼也没什么。”

    沈锦墨恍然大悟,心想若当真想向白藏渊要解药,自然不得不去闯这龙潭虎xue。若只是来杀人,却不必惦念太多。自己不向千秋阁其他弟子动手,已尽够了。对这楼中的人,无论是谁,原不需再留手。当即沉声下令:“放火烧楼!楼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数名睚眦堂众高声应是,便有数人摸了火种,向小楼掷去。红珠见了这些人的举动,抬足便向诸人冲杀过来。她面色僵硬,行动却迅捷无比,双手指甲尖利,闪着幽幽青光。沈锦墨长刀出鞘,一刀在空中拦住了她的去向。旁边厉端也补了一刀,砍断了她一条手臂。红珠却几乎根本不知痛,又没命般地向厉端身后的睚眦堂众冲杀过去。那手臂掉到地上,流出的血却隐隐含着黑意。

    天极阁诸人都是从刀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凄惨恐怖之事都是常见,但这有如僵尸一般的活死人闪着青光的指爪也确是令人胆战。便有几人神色已是不对。沈锦墨从身后补了一刀,将红珠的头颅斩下,才道:“继续烧楼!楼内出来一个,便杀一个。”

    这莲心楼是青砖所砌,原不易着火。但门板、窗棂等总是木头所制。众人当即便用火种将门板引燃,又从窗棂向内投掷火种。楼内不知藏了什么香料,浓烟起处,便杂着异样甜腻的浓香滚滚而来。沈锦墨眉头微蹙,总觉香得令人不舒服。此时从楼中却又有十数名行动既僵硬又迅捷的身影冲了出来。

    沈锦墨仓促间拔刀砍了两个,已有数个活死人冲入了身后的睚眦堂众的战团中。此刻原无法再退,众人便厮杀成一片。忽有一人长声嘶吼,已被活死人坚硬的利爪所伤。只是臂上一条抓痕,这人脸上闪出无比痛苦之色,抱着手臂,便在地上痛呼打滚,竟已站不起来了。

    这活死人爪上的剧毒,竟厉害到了这个地步!

    楼内仍有活死人源源不断地向外冲,沈锦墨知道此刻退不得,便与厉端二人守在门口,拔刀相抗。这些活傀儡毕竟是仓促间炼成的,虽是迅捷力大又不惧死,也并不如何厉害,只是难在人多。沈锦墨心想就继续在此处硬抗,白藏渊早晚受不得浓烟,总要出来。那人坐着轮椅,功力未必便高到哪去,只要肯出来,自己拼着不要命,总能砍死了他。

    又是一个高大僵硬的身影从楼内出来,沈锦墨横刀一拦,刀上却是一股巨力传来,他仓促间没有预料,被逼得退了两步,才站直身子,抬眸一望,却不由得怔住了。

    “……沈知远?”

    这提长剑出来的身影,自然是沈知远。但他此刻眼里似乎已没了神智,一片昏茫,只怕已成了与那些活死人相似的货色。

    沈锦墨一念之间便知了究竟。沈知远与白藏渊自然是旧识,当日创办极乐宫与天极阁时,便是二人联手,白藏渊创办了这些令人嗜血嗜欲成狂的功法又以袁非之名隐在幕后,而沈知远却在幕前,一边教习武功、笼络萧艳楼、拓跋海等残虐嗜杀之人,一边振臂一呼率中原正道携手相抗,成就自己的权势威名。当日在英雄大会上,沈知远痛失亲子,名声亦失,定然是来寻白藏渊商讨下一步的打算。——却未想到,白藏渊何尝对他念什么旧情,他自己也成了白藏渊手中的牵线玩偶。

    但沈知远功力深厚,就算被练成了傀儡,也绝非那些普通流民所炼制成的活死人能比。沈知远双目通红,脸上肌rou扭曲,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似乎是隐约认出了沈锦墨,势若癫狂地提剑向他猛砍过来。

    活死人数目众多,没了沈锦墨在楼门口拦阻,厉端一个人难以拦住,身后的睚眦堂众们便愈发难以相抗,不出片刻,便另有数人受了毒伤。这毒厉害异常,稍微沾到一些,便立时失去战力,站都难以站起。

    此时楼内浓烟越来越重,想是难以再支撑人在楼内了。又有数个身影,簇拥着一架轮椅而出。

    沈锦墨抬手抗开沈知远迅猛爆烈的一剑,余光瞥到轮椅中的一角白衣,只觉目眦欲裂,高声道:“先不用管别人,杀了白藏渊!”

    厉端应了声是,手中厚背砍刀挥过,砍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瘦削的活死人的脑袋,随即脚下再不停留,向白藏渊的方向冲去。却有一个高瘦的身影,手提两把细匕,上前架住了他的攻势,发出一声森凉尖锐的笑声:“脑袋都留下来罢!”

    这人竟是当年在潇湘君子庙主持祭祀的孤灯教主荆飞月!这人当年从潇湘君子庙逃离,便再也寻不到去向。竟也到了白藏渊身边?

    此刻那焚烧木料的奇异香味越来越浓,沈锦墨隐隐觉得头脑有些发昏,沈知远的剑势重若崩石,似已不知痛、不知累,一剑剑向下直砍。沈锦墨咬牙强抗,脑袋里的昏沉之感却越来越浓,隐隐知道那香味似乎有异。面前不远处,厉端对战荆飞月的脚步似已虚浮,仍强撑着挥刀。

    “……真可惜啊。”不远处,似有白藏渊温文柔缓的声音传来。“若是洛公子来了,放你们一条生路的事情,未必不能谈谈。但他既没来,你们便留在此处罢。”

    沈锦墨知道今日只怕不好,忽心想,也罢,自己死了,洛澜对付这个人便没了顾虑,只怕也算好事。

    虽是累得厉端与睚眦堂这些好手都随着自己送命,但反正这些人手上沾的杀孽都不轻,死在何处,也都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沈锦墨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对沈知远的剑势不闪不避,手中长刀向沈知远要害疾挥,心想自己先将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除掉,也算给自己报了半个仇;以后洛澜再对付白藏渊时,他手里少了这个好用的傀儡战力,也总好些。又想临死时最好用最后一点力气砍掉自己脑袋,免得被白藏渊拿去炼成这种东西,到时洛澜若看见了…只怕伤心。

    最后见他时,他静静坐在窗内书桌前,侧脸温和朗润,被午后的斜阳映起淡金色的光晕。修长的手指间执着一支湘妃竹笔,几片桃瓣被吹入窗棂,有一片沾在了他的头发中。

    真的很好看。

    此刻,沈知远的长剑即将刺入他胸腹。而沈锦墨的长刀并未收回招架,而是向这面目凶暴的活死人头颈狠狠斩去。

    一刀得手,沈知远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下去,颈子里的黑血汩汩的冒出来,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在当地。

    沈锦墨眼前几乎已昏茫地看不清东西,满鼻是浓郁的甜香,脑袋里似乎蒙着一层乱雾。隔了许久才意识到,沈知远倒下的身躯,少了一条右臂;而自己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骂了一句“小王八蛋”,随即,一个轻若柳叶的身影已飘向荆飞月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