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耽美小说 - 求而可得在线阅读 - 第七章

第七章

    “啪嗒”一声脆响,惊醒了执棋人。

    秋明岚浑然不觉自己入了梦乡,茫然抬眸,只见与他对弈的男人正以双手交叠于颌下的姿势伏靠在小桌边上,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自己。

    和那双眼眸对上的瞬间,男人眸底透出的纯澈使他心间稍安。

    初时,因不知戮玄君何时会再出现,他有很长一段时日连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一觉醒来身侧的人便成了那个性情不定的魔域之主。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忧虑,成婚大典那日后,殷潇便夜夜留宿别处,只在他睡醒之后才踏足寝殿。宛如一个冒昧造访的来客。

    秋明岚轻捏鼻梁,叹声道:“我,睡着了?”

    见他醒了,殷潇弯起眼眉,笑着说道:“真君不眠不休地教我下了三日棋,一时困倦也是正常,若真君还未睡够,不如回屋歇息吧?”

    “无妨,待这一盘下完也不迟……”秋明岚说着说着,话音渐弱。他的目光落在面前残局上,竟是难以言语。

    方才的脆响,正是他指间白子滑落时发出的,而那枚白子好巧不巧落在了一个自断后路的位置上。

    他从未犯过如此大意的错。

    便在这时,殷潇十分善解人意地替他铺好了退路:“我棋艺虽是不佳,倒也不用真君这样让我。这一子做不得数,真君重新下过吧。”

    须臾的沉默后,秋明岚摇了摇头:“落子无悔,这局是我输了。”

    他将棋盘上的白子拣入棋罐,准备再开新局,却听殷潇轻声道:“真君要是觉得累了,倒也不用勉强陪我的。棋,想下什么时候都能下,不必急在一时。”

    拣棋的手稍一停顿,便又接着拣起了对方的黑子。

    “我不累。”

    秋明岚低垂着脸,一句“只不过是想求个心安”始终没能说出口。他耐心地拣着棋子,语带落寞地道:“若是你不想下了,那便不下了。”

    殷潇并未作应,而是直起身来,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这一盘棋,两人下了彻夜,此刻晨光熹微,正是一日之始。

    他扬了扬唇角,也跟着收拾起桌上残局,边拣棋子边说:“今天看来会是个好天气,真君可要出去走走?每日都待在这绛池轩中,看着同样的风景,真君多少也觉得腻了吧?”

    秋明岚闻言向他投去视线,言语之间似有犹豫:“出去走走……你是说,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真君这话是什么意思?”殷潇不解地反问他道,“整个魔域,有哪里是真君去不得的?此处的结界也是防外不防内,真君若是想走,随时都能离开。”

    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在殿内回荡,黑色棋子如碎石般自殷潇指缝间落下,尽数坠入棋罐之中。

    “我不是他。真君心里有话不如直说?”

    “……”

    秋明岚收在桌下的右手下意识地沿着腰带探向自己腰后,眼底划过一丝屈辱之色。

    “他……戮玄君在我身上刻下过术法印记,想来是为了将我禁足于此……”

    殷潇先是一怔,而后便蹙着眉头认真回溯戮玄君留下的种种记忆。良久,他睁开了眼,似是一无所获,只能向秋明岚问询道:“我并没有这样的印象。敢问真君,那是何时的事?”

    听他这么说,秋明岚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希望来,可很快的,他又将那破土将出的期冀压了回去。

    经历过种种变故,他实在是不敢随随便便就将事情想得太好。

    踟蹰半晌,秋明岚才答说:“就在他将我带来此处后不久……你当真对这事一无所知?”

    殷潇无辜地眨了眨眼,既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羞赧的事,垂眸轻声道:“真君不介意的话,能让我看看那道印记落于何处、是何模样吗?”

    “这……”秋明岚不由得收紧五指,把腰侧的布料攥出了皱痕,直到指甲隔着衣裳掐入掌中,觉着疼了,他才松开攥着衣裳的手,“你随我进屋,我……给你看。”

    两人先后绕入侧殿,秋明岚顺手放下纱帘,像要挡去并不存在的窥探那般,示意殷潇坐下稍候。

    卧床与椅凳之间,殷潇想也没想就在桌旁的椅凳上落座了。

    这一举动显然令秋明岚感到心安,他将后背留给殷潇,动手解下了自己的腰带,然后是外袍、内衫、中衣……到最后,脱得上身只剩下一件亵衣。

    在他左侧后腰处,单薄亵衣之下,浅浅地透出一抹殷色纹样来。

    秋明岚怀抱着自己脱下的衣物,腾出手来把衣摆撩高些许,好让戮玄君刻下的那道印记能够露出完整模样。

    他惴惴不安地问道:“这道印记,你可认得?”

    话音刚落,一点冰凉就触上了他的后腰,激得秋明岚倏然一颤——那是男人尖锐的指甲。锋利如斯的尖甲沿着腰后的殷色纹样轻缓地滑动着,像在描摹一段谁也解读不出的神秘文字。

    身后人屏息不语,而在腰后游走着的指尖却是那样的教人胆颤心惊。他没能等到应答,忍不住唤了一声:“……殷潇?”

    殷潇被唤得回了神,猛地缩回手去不再多碰,然而话音中的恍惚已将他内心的动摇暴露无遗:“啊……嗯。真君放心,这不是什么术法印记,更没有能将您禁足于此的效力,是您多虑了。”

    秋明岚半信半疑地穿好衣裳,追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这道印记究竟是何物?又作何用途?”

    “那是……”话未出口,殷潇就先红了耳廓,唇角不觉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来,“那是我们魔族最为古老的一种文字,而真君您腰后刻着的是一段祝词。在魔界,每对新人成婚之前,都会在对方身上刻下类似的祝词。”

    “……祝词……”得到了答案的秋明岚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境,只低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语。

    殷潇轻阖眼帘,用一种古老而又悠远的奇异语调缓缓念出一句话来。

    当他再度看向秋明岚时,那双漾着满天繁星的澄澈眼眸里盛满了说不完道不尽的爱意:“就像人族修士结为道侣时要对天道起誓立约一样,祝词对我们魔族来说,也是与天道誓言同样重要的存在。而真君身上这句祝词在魔族古语中象征着死生不离的相伴。”

    “真君,”他将秋明岚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轻颤的眼睫藏不住他眸中的欢欣,“就像祝词所写的那样,我会永远在您身边的。”

    秋明岚动了动唇,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

    他想说,在他身上刻下那段祝词的是让他受尽折辱的戮玄君。

    他想说,这样一段没有任何誓约效力的、单方面的祝词,对他一个异族之人来说,根本是做不得数的。

    他想说,那场成婚大典从头到尾他都是不情愿的,甚至连那一夜的洞房花烛都……

    他还想说……

    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面前这个因为一段祝词而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的纯澈心魔,他心里想的那些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真君?”

    殷潇唇边的笑意凝固在了秋明岚避开他目光的那一瞬。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慢慢放开秋明岚的手,低头看向地上模糊的倒影,默然不语。

    “……殷潇。”“抱歉真君,我……”

    两人不约而同开了口,想说的话也被同时打断。

    秋明岚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伸指揩去凝在殷潇眼睫上的一点水光,又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

    “你既不是他,又替他道什么歉呢?”

    殷潇紧抿着唇瓣,不肯抬头去看秋明岚,只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

    秋明岚俯身对上他的眼眸,望进他眸底那一潭红光,温声道:“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吗?今日天气确实不错,我们去哪?”

    “……”

    殷潇揉了揉鼻尖,闷声闷气地说:“真君想去哪儿都行。”

    “可我只熟悉这里,外头的路我认不得,你带我四处走走,好不好?”

    “……嗯。”

    初春未至,再怎么天气晴好,迎面吹来的风也还是冷的。殷潇取来裘衣为秋明岚披上,这才同他出了绛池轩。

    对着秋明岚,殷潇向来是有问必答,又或者是因为头一次在绛池轩外和秋明岚同行,一路上他雀跃得主动说了不少话,与魔界相关的、与魔域相关的、与九星狱相关的……还有与戮玄君相关的。

    “‘魔界至尊’?”提到这个别称时,殷潇摇着头笑了,“这个称呼实在有些狂妄自大了。我知道,在你们人族看来,他实力强大,整个魔界都该是他掌中之物,但就像我方才说的,魔界这么大,他所掌控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所谓‘魔域’,指的是魔尊势力范围之下的领土,故而我们魔族人皆称魔尊为‘魔域之主’,就像人族称一国之主为帝那样。”

    “论势力范围之广,上一任魔域之主才配得上‘魔界至尊’这个称呼。当时整个魔界都处在那人的掌控之下,不服者死,反抗者死,逆他意者也是死,魔界上下无人不惧怕他……”

    秋明岚抬手掸去肩上的落叶,接过话头说道:“所以,他才死在了戮玄君的手里?”

    “兴许是这样吧……抱歉,真君,那时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殷潇停下脚步,朝秋明岚露出了个饱含歉意的笑,“‘他’那时走火入魔,心绪失常,连带我的记忆也有些混乱。而‘他’走火入魔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生有心魔者本就少有,能像这般平和地与人交流的更是少中之少,殷潇所说的一切,秋明岚都是头回听闻,难免有几分好奇:“如此说来,你并非是从一开始就与他共有全部记忆了?”

    殷潇再度迈开脚步,引着秋明岚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嗯。我只是他的执念,那之前的记忆,我有的也仅是与执念相连的那一点而已。——真君您看,这便是我说的后花园了。”

    说话间,精巧别致的园林景色已然跃入眼帘。

    虽说这乖巧过头的心魔出现时总以闭关修炼为借口,对外人避而不见,可他也不是整日都待在绛池轩中一步不出,有时他会独自一人来后花园散心赏景。

    负责后花园洒扫打理的小魔们见魔尊亲至,纷纷俯首叩拜,秋明岚未曾见过这等架势,心间暗暗惊了一跳。

    殷潇悄悄勾上秋明岚的手指,对他无声地笑了笑,而后便敛起颜色,以戮玄君一贯的冷漠语气让小魔们莫来打扰。

    两人行至深处,便再感觉不到有外人的气息,于是殷潇继续先前未完的话说道:“他登上魔尊之位后,许多效忠于前任魔尊的魔将不愿转投他麾下,便隔三差五地向他下战书。那些与他约战的魔将,有的死在他手上,领土势力尽归他所有;有的仍是不服,嘴上说着愿意效忠,心里就等着来日有了机会再将他拉下尊主之座。还有一些既不服也不战的,就是如今魔域之外的其他势力了。”

    秋明岚本以为只有魔尊麾下的得力大将才被称为“魔将”,现下听来却好像不是这样,不禁插话问了一句:“这‘魔将’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唔,简而言之,就与人界的‘将军’差不多罢。”树上飞下一只翠鸟停驻在殷潇伸出的食指上,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翠鸟送到了身后人的掌心里,供秋明岚逗耍,“魔尊之下,就算坐拥一方自立为王,也只够资格做个‘魔将’,哪怕这位魔将并不效忠于现任魔尊。除非他们能像‘他’那样,亲手摘下现任魔尊的首级,取而代之。”

    “……原来如此。”秋明岚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翠鸟的小脑袋,被翠鸟仰着脑袋亲热地啄了两下指尖。

    殷潇拿他那锐利的尖甲轻轻叩了叩翠鸟啄人的喙,硬是把这毫无恶意的小东西给吓得展翅飞逃。

    看着翠鸟远去的身影,他无奈地抿了抿唇,对秋明岚道:“真君可要在这后花园中稍作歇息?还是想随我多逛几处?”

    “去别处看看吧。还有哪些地方是你常去的?”

    秋明岚试着握上殷潇的手,想要捂暖他冰凉的指尖,却不想反被冻了个激灵,而那份冰冷是来自于指尖之外的其他地方——男人的十指除了拇指外都戴着样式相同的戒指,看着都叫人觉得沉重。

    和戮玄君那一身袒胸露腹的装束同样,往日里他对男人身上的奇特之处并非全不在意,只是没有机会问出口罢了。

    “你手上……为何戴着这么多戒指?莫非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真君多想了,这东西没什么意义。”殷潇说着,随手就从左耳的耳骨夹中取出了一株罕见的魔花,赠予秋明岚赏玩,“不过是一些储物法器,做成饰物的模样,总比储物袋之类的要方便一些。——这花有助修炼,真君下回可以试试。”

    心魔常去的地方屈指可数,殷潇便领着秋明岚将九星狱中较为重要的场所认了个遍。

    秋明岚自打来到魔界后,一直都过着阶下囚般的生活,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像现在这样,从对方口中得知他本不应该知晓的魔域隐秘。一时间诸多顾虑浮上心头,秋明岚忙不迭地对殷潇表明自己无意知晓更多,让他不必多说,惹得殷潇又生了回闷气,沉着张脸,好一阵子不愿意开口说话。

    相对无言间,两人行至一处长阶前。那通天长阶令秋明岚回想起了醉潋宫教课堂前的千阶道,和戮玄君曾在“教课堂”前对他所做的一切……

    他本能地向后退去,被男人暖暖裹在掌中的手指却是忽地一紧。

    “真君,”殷潇温和的话音将秋明岚拉回了现实,“走过这道长阶,上面就是沉冥殿了。历任魔尊大多在此处召见座下魔将商议事务,就像是议事厅一样的地方吧,我偶尔也会来这里代替他处理一些棘手的麻烦。”

    秋明岚定了定神,待心绪平复后才道:“……是吗。”

    “真君要上去看看吗?”

    不知为何,殷潇看起来似乎很想带他一观沉冥殿的样子,眼中暗藏着期待。

    是以,秋明岚顺他的意,点了点头:“既然来了,那便上去看看罢。”

    殷潇顿时笑得像个讨到糖吃的孩童,欣然牵着秋明岚的手踏上了台阶。

    被人这样牵着踏上长阶的感觉似曾相识,走出一段路后,秋明岚才恍然明白过来,成婚大典那日,戮玄君牵着自己走过的通天长阶应当就是这道通往沉冥殿的长阶。

    他向殷潇投去询问的目光,可惜的是,那沉浸在欢悦之中的心魔没能注意到他的目光。

    长阶虽长,却是不及醉潋宫的千阶道不见尽头,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沉冥殿前。

    大殿之中空无一人,秋明岚循着那日的记忆,一步一步地走向当时立足的平台——然而一张放满卷轴的长桌拦住了他的去路。

    “啊,又堆了这么多了。”这时,身后传来了男人略微苦恼的声音。

    秋明岚刚一侧过脸,就见殷潇揉着后颈走到他身旁,信手抓来最上面的卷轴,当着他的面抖展开来。

    尽管他立马移开了视线,却也还是无可避免地瞥见了里头的内容。

    岂料殷潇非但不回避他,反而将卷轴大大方方地递到他眼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真君想看就看吧。”

    “这……我……”秋明岚替他急恼道,“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将这种东西给旁人看的?”

    殷潇收起卷轴,领着秋明岚坐上魔尊宝座。

    “真君不是旁人。真君与我成了婚,便算是半个魔域之主,有什么不能看的?”

    “哪能这么算的……”秋明岚挣出被殷潇牵握着的手,一言难尽地伫在桌旁,“你来这里,是要处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事务?”

    殷潇理所当然地否认道:“怎么会,我只是想带真君来这里看看而已。这些杂事自然是留给他去处理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见他如此,秋明岚亦是无可奈何,苦笑着道:“你可真是……”却不想,话到一半,殷潇猛然伸手将他拽入了怀中!

    电光石火间,他只来得及单膝跪于座席之上勉强稳住身形。还不等开口说些什么,对方便一手环腰一手扣肩地把他整个人完全拢在身前。微凉的唇瓣擦过耳际,留下一抹弥久不散的热息,烫得他眼底蒙雾:“有人来了,还请真君暂且忍耐一下。”

    正如他所言,下一瞬,殿外便传来一道满含怒意的叱骂声:“都给我滚!谁敢拦着我见尊主大人,我就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

    来人不顾守卫阻挡,径直闯入沉冥殿中,瞬息之前还气焰十足的声音竟在见到座上之人时消减了几分。

    “尊主大人!您在就太好了!”

    秋明岚想要回头去看来人是谁,殷潇像是有所察觉,抢先一步衔住了他的唇瓣,以此制止他将要做出的举动,并眨眼示意他静观其变。

    来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座上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自顾自地、莫名亢奋地高声说道:“尊主大人,请允我带人屠净焰音门!”

    与少年的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那股沉闷中带着血rou稀烂成泥的特有质感。

    焰音门。

    听到熟悉的名字,秋明岚后脊一僵,急着想要挣出殷潇的怀抱,反被对方环得更紧。殷潇贴在他腰后的指尖有意无意地隔着层层衣物抚过祝词印记所在之处,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番缠绵缱绻落到外人眼中,无疑是个耽于声色的昏君做派,殷潇索性一装装到底,把戮玄君那阴晴不定的性子装了个十成像。

    他用指腹揩去秋明岚唇上一点水光,视线越过秋明岚肩头望向立于殿上的少年,刻意沉下的嗓音中半分兴致也无:“骨里红,本座怎么不记得允许过你可以擅闯沉冥殿的?”

    “尊主大人!事出有因,我——”

    那被唤作骨里红的少年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让男人冷声打断了。

    “事出有因。很好。今日你能因事擅闯沉冥殿,那明日你是不是就敢踏足绛池轩了?嗯?”殷潇这么说着,执起秋明岚抵在自己胸前暗暗使力的手,放到唇边轻啄一下,抬眼时眸底有浅淡笑意划过。

    “骨里红不敢!”少年单膝跪地俯首道,“但焰音门杀我下属,这仇不能不报!”

    殷潇这才将视线转向少年身旁那具血rou模糊的尸首,一面轻抚着怀中人的背脊,一面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焰音门说小不小,说大,也算不得多大。以你的性子,若是知道行凶之人是谁,早就屠人满门了,哪里还会特地带着尸体来见本座?无非是想借本座名头闹事罢了。”

    骨里红不遮不掩,如实应道:“尊主大人英明,我往日里确是如此不错。但今日不同,人证物证皆有,尊主大人若是不信,亲眼看过便知!”

    男人没有理睬骨里红,而是拦腰抱起秋明岚,让他横坐在自己腿间,旁若无人地吻上他的侧颈。

    “殷潇,你……!”

    秋明岚因着一时惊诧,错过了反抗的时机,一声低喝脱口而出,却见殷潇竖指唇边,几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

    明明两人一句交流也没有过,他竟意外领会到了对方心中所想,登时改口挣扎道:“戮玄君!你放开我!”

    殷潇轻声笑了,嘴上说着戮玄君惯常的调笑之语,但只有被他拥在怀里的秋明岚才能透过那微颤的指尖感受到他内心有多紧张。

    想来是既担心他过于顺从的姿态被外人看出端倪,又担心自己的唐突冒犯当真惹恼了他。

    就在骨里红视线所不能及处,秋明岚借着长桌与裘衣的遮挡,主动贴上殷潇胸膛,轻启唇瓣,斥了他一句“无赖”。

    殷潇乍然间情难自控,低头亲上那双柔软的唇,扯开裘衣系带的手紧接着就伸向了腰带。

    “戮玄君……!”

    幸好殷潇的吻只停在浅处,并未深入,秋明岚尚有余裕出声喝止他。

    “尊主大人!!”眼见着事态就要朝不可收拾的方向奔去,被忽视已久的骨里红愤然起身,气急败坏地连蹬几下脚,只差没将脚下的地砖全都碾碎,“请尊主大人允我屠光焰音门上下!我要他们全都见不着明天的日出!”

    男人松开手中解到一半的腰带,像是才想起殿内有旁人在,重新将秋明岚圈进怀里,一眼也不愿给外人看去。

    “你还没走啊。”殷潇漫不经意地挑了下眉,仍是那副一心只想与怀中人亲热的放荡模样,“行吧。人证,物证,你且拿出来,让本座看看到底是怎样的铁证如山,教你有这胆子来搅本座的兴。”

    骨里红扬手一挥,脚边那具俯趴在地的尸首便仰面朝天,露出一身骇人伤痕。他踏着满地血沫,言之凿凿地道:“这具尸体便是铁证!尸身所受的伤极其独特,只有焰音门的独门功法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再加上伤口处的灵力痕迹,绝对是道修所为,我不可能认错!”

    秋明岚由头至尾都没能瞧上一眼地上的尸首,听他说得如此笃定,不免生出探究之心,这便向殷潇悄声提出想要仔细查探骨里红带来的尸首。

    “与其去看那种脏东西,真君不如多看本座两眼?”男人抬起秋明岚的下巴,讨宠似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戮玄君。”秋明岚蹙起眉头,暗地里掐了殷潇手背一记。

    殷潇很是委屈地抿了抿唇,只好放他离去,怀里还留着秋明岚余温尚存的裘衣。

    看着衣冠不整、宛若娈宠的道修朝自己走来,骨里红脸上写满了“不屑”二字:“怎么,九陌真君莫不是以为我在诓骗尊主大人?”

    “我并无此意,不过是有些疑惑而已。”秋明岚系好腰带,俯身细细看过尸首上的每一道伤痕。

    尚在醉潋宫时,他曾与焰音门的弟子切磋过几回,虽不能说对其独门功法知之甚详,但多少也能辨出真伪。

    焰音门的独门功法名为,修此功法者,出招之时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云霞一般的火燎痕迹。伤口痕迹看似形状不定,实际却有规律可循。因着出招时的灵力运转方式相同,所以不管出招者修为如何,同一招式留下的伤痕是有相似之处的。

    骨里红带来的这具尸首上的伤痕乍一看确是造成的,可细看之下又能看出些许不合理的地方,而且伤口处的灵力痕迹也不大对劲,不像是寻常道修出招时会留下的。那灵力痕迹太过明显,给人一种刻意为之的感觉。

    果然如他所想,这事略有蹊跷。

    秋明岚倒也没说自己查出的种种疑点,只问骨里红:“你这下属死于何处?”

    骨里红双手抱臂,嗤笑一声,显然不将秋明岚放在眼里,更不愿开口作答。

    一下,一下,又一下。

    指尖叩打在硬物上的余响打破了殿内寂然无声的沉闷。

    “骨里红。本座给你脸了?敢对真君这种态度?”宝座之上的男人单手托腮,冷眼看着红衣少年,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本座没记错的话……成婚大典那日,可是由你担任的司仪一职。这才过去几日,你便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也忘了你眼前这位是本座的什么人了?”

    骨里红恨恨剜了秋明岚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俯首认错道:“骨里红没忘。但尊主大人,您与谁成婚不好,为何偏偏要与人族——”

    “哦?”男人缓步走下台阶,长臂一伸,揽秋明岚入怀,唇瓣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怀中人温热的耳垂,“人族怎么了?本座喜欢,轮得着你来置喙?”

    “上个议论本座婚事的魔将早已尸骨无存,你应当不想步他后尘吧?”

    “……是。骨里红明白。”骨里红咬牙切齿地从喉间挤出话来,“这具尸首是我在素寒城附近发现的,也是我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素寒城距焰音门颇有些距离,倒是离两界边境稍近一些,但也不能因此就断言这事与焰音门弟子无关。只是不知身为魔修的骨里红和他的下属为何会去到人界?

    秋明岚拂开殷潇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又问他道:“他为何会去那种边界之地?可是你吩咐他去办什么事?”

    “哈!”骨里红哂笑一声,“九陌真君这话可真有意思。莫不是我们魔族无事便不可踏入人界一步?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去哪就去哪,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碰巧撞见了而已。”

    少年的话语之中充满敌意,令秋明岚百思不得其解。他见殷潇对此不置一词,便压下心中疑问,向骨里红道出了自己的结论:“我虽不甚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很显然,你这下属的死与焰音门无关,行凶者另有其人。伤口如此是有人蓄意为之,为的就是挑起你对焰音门的仇恨,好借刀杀人。”

    骨里红认定了行凶者是焰音门的人,自然不肯听信于他,当即反驳道:“您说不是就不是?证据呢?无凭无据,我为何要信。什么‘另有其人’,什么‘借刀杀人’,倘若这人就是焰音门杀的呢?难道我这下属的命就白送给他们了不成?!”

    “事关门派秘辛,我也不可能与你言深。你要真想替下属报仇,比起讨伐焰音门,不如好好想想你近来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话刚说完,一旁作壁上观的殷潇突然笑出了声。

    “……怎么了?”秋明岚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言有何处值得他笑成这样。

    男人以指封唇,止住了笑,但面上仍是一副愉悦的快意。

    “真君有所不知,这家伙得罪过的人,怕是从这殿门前排到山下都排不完。你让他回想自己都得罪过谁,岂不就是在说让他直接弃了复仇的念头?也就只有真君会将这种话说得这般委婉了。”

    骨里红狠狠撇开脸,像是默认了男人的话。

    秋明岚暗道一声“原来如此”,心想这少年生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意料之外的是个棘手人物。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焰音门能够就此免去一场无妄之灾,这般算来,他留在魔界也并非全无用处。

    思及此,他以客代主地对骨里红下了逐客令:“话已至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讨伐焰音门一事我是绝不会允你的。若你执意要去,那便后果自负,莫要借着魔尊的名头出去丢人现眼。”

    “你……!”顾忌着道修身旁的魔域之主,骨里红咽下满口暴言,愤然离去,“骨里红告退!”

    “慢着。”

    男人不冷不热的语调唤住了骨里红临到门前的脚步。

    “把东西带走,别脏了本座的地。”

    少年扬袖一扫,便将尸身连同溅出的血沫一并清了个干净,隐含怒气的脚步踏得地砖震震作响。

    那抹鲜红的身影渐渐远去,不时还能传来一两声怒骂。

    了却一件麻烦事,秋明岚正是安心时,软和的裘衣冷不防地覆上他的后背,男人有力的双臂自后方虚拢着他,为他系好了裘衣的系带。

    “真君先前明明看起来那般不情愿,现在却越来越有身为魔域之主应有的气势了呢。”殷潇的前额抵在秋明岚肩头,撒娇似地蹭了两下,“不知真君闲暇之时肯不肯帮我理一理那成山的卷轴?”

    秋明岚转过身去轻拧殷潇的鼻尖,道:“说什么傻话,要是被戮玄君知道我随意动了那些东西,我可没有好日子过。”

    “不肯便不肯罢,横竖我也不爱碰那些东西。”撒娇不成,殷潇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收起顽笑姿态便连声问道,“真君觉得累了吗?累了的话我们就回去吧?今日我特意让人准备了些好吃的,真君一会儿尝尝?”

    “好。”

    归返途中,秋明岚仍对那名叫骨里红的少年魔将耿耿于怀,对方那不明缘由的敌意和执拗偏激的行事作风,教人很难不去多想。

    “适才那个少年为何如此厌恶人族?可是与人族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

    听他这么问,殷潇以拳抵唇,噗嗤一声笑了:“哪有那种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八个字罢了。别说人族了,就连同族之人,他也不怎么待见,成日里四处寻衅滋事,没少上魔人两界的悬赏榜。”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看起来竟是全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派云淡风轻地道,“真君莫不是以为我说他‘得罪过的人从殿门前排到山下都排不完’只是一句玩笑话?”

    秋明岚真心实意地替他困扰道:“如此棘手的人物,戮玄君怎地就将他揽入麾下了?修为实力固然重要,但若品行不佳,日后定会给自己引火上身。更何况,听你们交谈时所言,他已经不止一次打着魔尊的名号到处惹是生非了?”

    “真君多虑了。魔界之中弱rou强食,能得‘魔将’之称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一个骨里红算不得什么,比他还要棘手的魔将多得是,只不过真君还没机会见识到而已。”殷潇把自己面前的菜肴往秋明岚那边推了推,接着说道,“我们魔族不像人族,讲什么‘以德服人’‘知人善任’,魔域之主统御众魔只需要两个字——‘臣服’。就是这么简单的从属关系,无所谓名声好坏。反正在人族看来,‘魔尊’就代表着世间极恶,而对魔族之人来说,魔尊便是绝对的力量。怎么说呢……底下的魔将越是闹腾,我就越是省心,毕竟他们替我做了不少‘我’本该去做的事。真君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秋明岚放下手中的筷子,沉默着点了下头。

    “所以真君无需替我……替‘他’担忧,这种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

    殷潇收拾好桌上用过的碗筷,起身欲走。秋明岚回过神来,忙唤住他:“你——如今是何等修为?”

    “唔?”殷潇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愣怔一瞬后才道,“炼神后期,近来兴许能够晋阶合体。怎么了吗?”

    魔修与道修有着同样的境界划分,魔修的炼神期修为便等同于道修的化神期。

    得到这样的答案,秋明岚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由得心生羡艳。但这一丝似有若无的羡艳,在瞥到男人颊边那抹魔纹时尽数散作了云烟。

    “殷潇,”他再度唤住对方,软言道,“你今夜便留下吧。我还有话想同你说。”

    “真君?”殷潇既惊又喜地眨了眨眼。

    秋明岚低头抚平衣上的皱褶,以此逃过对方盛满欣喜的目光。

    “堂堂魔域之主,有寝殿不住,夜里总留宿他处像个什么样子。”

    话一出口,他便彻底截断了自己的退路。

    “真君说的是!那我今日就留下陪真君彻夜长谈!”

    单纯地为此感到高兴的心魔并没察觉到他内心曾有过的挣扎与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