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砂锅粥

    老旧的仓库被高大的文件柜隔出几个工位，每张桌子上都堆着成堆的纸张。半透明的玻璃落地窗边摆了一盆绿萝，尽头半旧的空调和亮着红灯的打印机，不停地发出机器的噪音。

    虽然内部的装潢有些陈旧，但是H市分所的地段其实还算不错。

    周围都是写字楼和商场，街对面是本区小有名气的数码城。四五层高的数码中心贴满了各品牌的宣传海报，正中最显眼的就是张照颜的手机广告。

    事务所一楼开了一扇小窗，往外正好可以看见张照颜的笑脸。沈博山前几天退掉酒店，一直窝在分所的沙发里，其实也不是没有贪图这景色的私心在。

    他第一次和张照颜接吻，就是在一张大型的海报面前。

    两年前，张照颜被一个狂热的粉丝纠缠了很久。那个粉丝不仅在网络上大发狂言，而且私底下查到了她的私宅，寄了很多不友好的礼物，「想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张照颜本来想直接报警，不过很快从那人的自白发现，这位尾随者可能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中女生。

    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孩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直接报警或许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出于这样的考虑，张照颜转而决定拜托私家侦探先一步调查——

    那位「粉丝」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没有其他更激进的计划？她有没有可能和张照颜达成和解？

    于是张照颜受人推荐，找到了刚刚正式毕业入职的沈博山。

    虽然有些曲折，结果也不像张照颜预期的那么美好，这件事情到底还是结束了。

    沈博山为保护张照颜受了些伤，也由她垫付了全部的医药费。他另外还拿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作为不起诉的私下赔偿。即使不因为后来和张照颜的事，他也觉得这是件划算的案子。

    总而言之，他和张照颜因这件事结了缘。

    住院一周之后，沈博山接到了张照颜的电话，要请他吃饭作为之前的答谢。两人从案子谈起，发现彼此意外投缘，一整个晚上都笑语连连，等餐厅快打烊了才恋恋不舍地前去结账。

    「上次被人泼漆的海报，已经换成了新的。」张照颜不想让夜晚就这样结束，假装不经意地说，「沈大侦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如果提问的人是张照颜，就算要求是直接去死，沈博山也觉得会有大把人甘之如饴。

    「好啊。」沈博山点头。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了一句：「路上经过建材市场，我们顺便买一点油漆吗？」

    他问张照颜要不要亲手给她自己新换的海报泼上油漆。

    然后张照颜认为这个主意其实还挺不错。

    「好。」她点头。

    张照颜那天穿着粉色的毛衣，所以挑了一小筒同色的油漆。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时针已经过了零点。在熄过灯的写字楼露台上，他们只能借着远处的霓虹灯辨认海报的位置。

    「这里！」张照颜抢先一步找到了自己的半身像。

    海报上的张照颜化着当时流行的清雅妆容，特地用眼影营造下垂的眼睑，把一双剑眉抹成模糊的形状，腮红扑扑，嘴唇也是晶莹的果冻质地。

    沈博山身边的张照颜呢，脸上只有口红的痕迹，或许修了一点眼尾。她笔直地站在那里，稍一抬头就泄出一刺艳光。

    「不太像你。」沈博山说。

    她点头，往后退了几部，靠在栏杆上，转头对沈博山说：「你看她的嘴唇。」

    是古典的梅花型，上唇有些M字，下唇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痕。

    「再看我的嘴唇。」

    哑光的口红勾勒出饱满的唇形，微微外翻，像是情人节时候恋人怀里的玫瑰。

    「拍完广告以后，我就去打了针。」张照颜忽然凑到沈博山面前，食指轻轻地按在他的下唇上，「你的嘴唇倒是好看。」

    非常碰巧，沈博山的下唇也是两瓣。

    「为什么？」他问。

    张照颜耸耸肩，「送飞吻时嘴唇嘟嘟，可能会稍微漂亮一点。但亲吻时就很奇怪，感觉都碰不到别人的脸。」

    露台上晚风习习，把她的发卷到了沈博山的脸上。风儿呼啸的声音之外，只有偶尔的车辆鸣笛和微弱的虫鸣，他们此刻正处于相对的绝对静谧之中。

    然后沈博山被赐予了一个轻柔的吻。不算快速的、故意的、落在脸颊上的，「啵」一声的吻。

    「你觉得呢？」她问。

    「我会记住它，」沈博山回答，「两年以后再比较一次。」

    他的话让张照颜笑出了声——谁说了两年以后还要再亲他一次啊。

    「其实挺好的。」他说。

    铁制栏杆上能映出人的影子，借着手机的反光，沈博山看见自己脸颊上有一枚红色的唇印。手指描着的唇印轮廓，被脸上的热度模糊成了腮红。

    「你带口红了吗？」他问。

    张照颜拉开手袋翻找，「没。我花妆了吗？」

    「不是，」沈博山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指，「有点不好意思——我得还你一个。」

    「不用的。」

    她的回答让沈博山心里有一点沮丧。

    然而张照颜并没有让他失落太久。说完，张照颜便拉着沈博山的衣领，将自己的唇瓣覆盖上了他的。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这个吻就是单纯的触碰，试图将口红印一半在他的唇上。

    他不是不必还，他是不必特地抹上口红去还。

    「可以了。」她笑着说。

    沈博山换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指腹确实沾到了红色的唇膏。

    张照颜指了指自己的右脸，「这里。」

    沈博山攀上那只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在她右脸上烙下一个唇印。张照颜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她在冷风中温热的皮肤，都在他离他最近的地方。然后他才舍得放开。

    现在张照颜的脸上，也有一枚残缺的唇印了，只不过——

    「还差一个。」

    张照颜说，拉着沈博山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后者会意，走上前一步，搂上她的腰，低头含住了张照颜带笑的嘴唇。

    她伸出舌头钻进沈博山的唇缝，等撬开对方的牙关，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是沈博山欠她的亲吻，当然应该让他主动一步。

    饱满的玫瑰微微张开花瓣，迎接来人还有些放不开的露水情缘。不同于刚才点到即止的触碰，这次的吻满满是浪漫旖旎的味道。

    「我送你回家吧。」张照颜靠在他的肩膀上，「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先睡觉……毕竟现在那么晚了。」

    最后他们还把油漆落在了露台上面。

    —

    分所的生意不算太好，由于实在没有事情可做，沈博山只能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墙上贴着透明胶布的挂钟，心里倒数能和张照颜见面的时间。

    「我还以为你就来几天，」今天值班的前台陶晴看其他人都走光了，也关了电脑走到会客厅来，「居然就赖着不走了。」

    两人原来在总部是搭档，陶晴当时也负责了张照颜案子的跟进工作。她之前收到过张照颜昂贵的答谢礼物，自觉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也愿意帮忙沈博山与张照颜鹊桥相见——可是他实在太烦人了。

    「我有事情嘛。」沈博山打了个哈欠。

    陶晴坐到他对面，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张照颜和周随的热搜——摇了摇头。

    今天早些时候她就被推送了这条新闻，偷拍的照片里两人含情脉脉，看得她都心生醋意。

    「我说，」陶晴斟酌着开口，「你不如接了Y社的活，亲自盯梢算了。」

    「不要，」沈博山摇头，「我绝对不去。」

    其实这张照片也是他看着团队拍的，要说「亲自盯梢」，这个勉强也算——不过这显然属于要保守的秘密，他就没张口。

    「你啊你，」陶晴关上手机，双手一伸瘫在沙发上，「张五洲和周随的花边困扰你那么久，亲自去看看她有没有出轨不好吗？」

    「不好。」沈博山依然摇头，「首先，她从来没在这条轨上。其次，那也不是随便的活。」

    「也对。」陶晴点头，「毕竟管得严，也打听不到他们住哪。」

    「北方S酒店A栋套间。剧组其他人在另外一栋楼。」

    「……？」陶晴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那就是拍摄的日程难搞一些。」

    沈博山摇头，「今晚预计六点结束，到酒店差不多七点。」

    「那——」

    「照颜自己开车，比周随的保姆车快。」沈博山自言自语地抢答，「要是他们今晚约，张照颜应该会在车库变装，走紧急通道出酒店，再和周随开助理的车出门。」

    陶晴好歹吃的这碗饭，心里一下就有了底：这些信息不是沈博山自己挖出来的，是张照颜告诉他的。

    这人赖在H市一个多星期，就是在等张照颜什么时候再临幸他一次吧？

    「简直了。」陶晴揉揉太阳xue，「要不然你从她口里套点信息，不拍照片把情报卖掉算了，也好帮衬一下咱们的业务。」

    「不行。」沈博山的反驳斩钉截铁，「身为她的男朋友，我不能做出跟踪盯梢的事情，更不能私自拿她的私生活换钱。我才干不出来这种蠢事。」

    这话让陶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她可能脚踏两条船诶……」陶晴挥了挥手里张照颜和周随亲昵的合照。

    「那不叫两条船。」沈博山脱口而出。

    张照颜说她和周随是在做戏，他就没理由怀疑他们真的是情侣。然而这个情报又不好让陶晴知道，沈博山只能再想一个别的理由。

    「我又不是她男朋友，」他给的理由足够让他自己信服，「单身女明星和男演员谈恋爱，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陶晴看了沈博山一眼——他没注意到两句话间的相互矛盾，而自己也没有提醒他的打算。

    「你倒是像她的小狗。」陶晴评价道。

    他声音压得极低，「做她的身边的小狗，也不是不行。」

    「什么？」陶晴皱眉。

    沈博山忽然抬头，跳下沙发拉开窗帘，对着隔壁数码城张照颜的巨型海报，调整好呼吸，中气十足地喊到——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