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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

    楼台前张设的蝉翼纱被风卷起又落下,那道身影被隔在了帘外,笼上了层模糊光影,元昭仍盯着那头痴看不住,见他从小黄门手里接了球杖,反身打马驰入场中,他胯下盗骊马极是神骏,通体皮毛黑缎子也似,半点儿杂色也无,只四蹄上藏着一点雪。扶烨端坐马上,腰背拿尺子一一比过一般挺拔如松,手上紧紧持得缰绳,长腿一夹便瞬息间驭着那匹骏马轻巧跃过几道短垣,马蹄轻疾身影如飞,竟似要追风而去,说不出的意气飞扬。

    ? ? 楼台上四面过风,带着凉意直往人颈子里钻,元昭却觉得心上一片guntang,曲着身子跪坐起来,看他策马行过一处,那一地的绿意便随着活过来似的,惹得她心口上一痒又一痒,突突地直往上撞。

    ? ? 竹苓给她重新斟了杯茶,却见她整个人似被勾了魂一般,直直往前倾着身子,满眼只顾看着那么一个人,一对儿水眸盈盈生波,鬓边一朵牡丹更衬得眼中仿佛藏了两团火,竟是头里那些沉郁失意之色都全然无了踪迹。

    ? ? “果然呢,”竹苓咬了唇一声轻笑,心里叹道:“扶小公子这剂方子真真的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来得灵验。”眼见着元昭愈发地要倾身去看,前襟上勾的云鹤羽翅都要碰到杯口上,再这样下去非要被人瞧出来不可。她忙掩了嘴轻咳两声,略凑近了轻声道:“殿下且仔细着衣裳,这雾绡云縠最经不得茶水的,若沾上了一星半点儿的,可再不能要了。” ?

    ? ? 元昭这才意识到自个儿的失态,慌忙坐直了身子,吃得口茶水把个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好歹咽回去,面上却不自觉红了个透彻。

    ? ? 竹苓见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忧,心里暗道:“主子平素里最是庄重不过,只见着扶公子才活泼些,难得也会有这几分小女儿家的情态,平日里便时常把他挂在嘴边儿念念不忘,如今更是睡里梦里都是他,还因着他害了这一场病,又亏得他才能好得过来,可见心里只有一个扶公子,虽则这份心思未和圣人娘娘挑明了,到底在他二位那里不会有什么妨碍。且只看他二人,才貌情性俱是万万里都挑不出来一个儿的,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物,合该命里叫月下老人用红线捆作一对儿的。只是别的倒都容易,如今顶要紧的,是另一位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若一个有情,一个无意,岂不是辜负了这天赐的一份良缘。再者,如今看这一位的这个样子,只怕肚子里的心都丢给另一个了,若他竟是不要,岂不是生生的让人煎熬么。” ?

    ? ? 她想到这里,见元昭又是要看住的模样,抬眼往马场上打量一眼,口中轻声问道:“可要将人喊过来?”

    ? ? 元昭听了便想要点头,可略一思索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急。”好容易将人盼了来,也不强求这一时片刻的。这会子人多眼杂的,怎好说私心话,若一时把他吓着了,怕是再难哄好了。

    ? ? 她绞着手指定了定心神,面前案上摆得酒馔茶食,她也没甚个心思吃。身旁那群官家女儿正凑在一处聊得热闹,头挨着头拿帕子掩了嘴窃窃私语,这些小娘子里头有和元昭并不相熟的,也有与她见过几回面的,可也都知这位玉叶金柯的永安公主是个极端方的,自来不十分肯与人玩笑,先时又见着唐玥莹在她面前讨了好一个没脸,这时更没人敢再出头往她这里献殷勤,连说话间声调儿都叫拘着几分,不敢放肆了惹她不快。此时却不知谈到些什么,说到兴头上,竟是笑音掩都掩不住,几个小姑娘笑得花枝一般乱颤,一个要比一个面上更红。

    ? ? 元昭随意听得几句,才知她们竟是在品评如今那些京中男儿,要当场议定个闺阁女儿推选的三鼎甲来,品貌才情,学识见地都要论。此时有两个犹在争着“榜眼”该取哪一个,竟是谁也不服谁,你一句我一嘴的争个不住。

    ? ? 元昭心中一动,挑了眉睇过去一眼,“那......谁当得这个榜首?”

    ? ? 正说得兴起的几位姑娘家立时停了声,不意元昭竟也递了话头过来,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都不敢说话。还是那个胆儿大的,一双杏眼儿飞快往场中一扫,捏着帕子再开口时声音都细细的:“自然是扶四公子!”说完她先自咬了唇吃吃笑起来,面上直似火烧,红得不像样子。?

    ? ? 她身旁刚还在同她争得面红耳赤的姑娘往她身上轻轻一挨,笑盈盈说道:“你既说的是这一个,我便不敢同你争了。”说到“争”字时,眼儿睇过去,语调也轻起来,显是别有深意。急得她面色越发红起来,反手要去拧那一个的嘴,“你要死!”?

    ? ? 另几个也跟着一并笑起来,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元昭侧头露了个笑意出来,她原一直冷着一张脸,又因颜色极盛,不说笑时自含威仪,此时三分笑意染上眉稍,眉目间冰雪尽化,又真个俏丽若三春之桃,亭亭不可方物。

    ? ? 几个姑娘家一时都被她容光所摄,怔怔的说不出话。坐在一旁的唐玥莹却掩了嘴笑起来:“你们好没见闻的,岂不知那扶四公子早已与傅三姑娘定了亲,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尽早歇一歇罢。”

    ? ? 她这话说出来,几个小娘子都是一怔。她们虽不常与傅琬琰往来,可也知她是生得极美貌的,情性品貌皆是一等一的出挑,又生在那样的人家,说给扶烨倒也般配。一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倒无人再说笑。

    ? ? 唐玥莹见自家一句话让众人都听住了,心里不免暗暗得意,翘了嘴巴往周围一睇,却见元昭正半眯了眼看过来,目光一向的疏离又冷淡,轻飘飘落到人身上,竟比风还要凉几分,她嘴角还勾着,可那双眼里分明看不到半分笑意。

    ? ? 唐玥莹面上霎时一白,心口禁不住一阵急跳,背上层层沁出了汗,被风一吹冷到骨子里,竟是就这样软了身子,跌在地上。

    ? ? 她慌忙扎挣着跪起身要告罪,元昭已懒怠再看她,扭了头一挥袖,“唐姑娘身子不适,送她回府好生静养几日,如今春天风馋,时日又不好,唐姑娘还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 ? 底下几个嬷嬷得了令便要来拉她,唐玥莹立时吓得整个人软在地上,腿肚儿都在打抖,泪似落珠滚了满面,却不敢伸手去擦。元昭虽自来不与人亲近,可再没像这般明着伸手收拾人。她实是不知自个儿究竟哪一处惹得元昭如此震怒,可心里也清楚,说的是“静养几日”,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再难入宫了,若今日就这样被送回家去,明日京中还不知要有多少流言蜚语,她往后还如何自处。

    ? ? 她越想越是怕,可张了口要讨饶,却抖得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待被人用力钳在胳膊上从地上拽起来,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 ? 再没料想顷刻间就成了如今这一番情状,几个小娘子都有些瞠目结舌,相互扯得袖子面面相觑,有个胆小些的险些儿跟着跪下去,被人用力扶着背才撑住了,又偷眼去瞧元昭,见她面色如常才松得口气。

    ? ? 元昭握着茶杯,目光缓缓垂了垂,看着一点碧绿在白瓷杯中浮浮沉沉,袅袅白雾扑到脸上,遮了眼中翻涌情绪。

    ? ? 她是见过傅琬琰的。

    ? ? 去岁宫中花灯宴上远远一眼,才知“芙蓉仙子”之名实是衬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立在花灯下,一段影子都足够惹人遐思,这一眼看罢,元昭也未将她放在心上。可自从知晓扶烨与她有了婚约,连带着这一个名字都让人觉得嫉妒,此刻再被人提起来,更是刺耳。

    ? ? 便是见不得人的心思也罢了,她不甘心,也再不肯放手。

    ? ? 几个小姑娘家心中挂不住事儿,没一会子又玩闹开来,待听得前头一声鼓响,都抬眼看过去,却是场中赛事已开。

    ? ? 这么几个人尚组不成两队,又点得羽林军中几个好手来作陪,骑装是早已换好了的,分得蓝一队,玄一队,都骑得银鞍骏马,左右分朋行了礼,两队各出一人守着球门,场边自有小黄门拿着旗子唱筹,又有护卫持得哥舒棒周卫球场。

    ? ? 待得那朱漆小球被掷入场中,数十只马蹄齐齐一动,场上身影奔腾来回不停,数点黑与蓝交织成模糊一片,眼儿一岔便分不清谁是谁。这些乘马都是经年训过的少壮马,端的剽悍健壮,马尾扎成短短一截,马鬃编成线絣,奔蹄间极是迅疾。场中这些个官家子弟又多半是少年心性,知道台上坐看的都是京中名门家的小娘子,便更是要争一争那三分意气,出杆的时候尤为狠,缰绳勒紧马尽嘶鸣,两队人马并驱分镳,交臂叠迹,马鞍相撞间乓乓响个不住。

    ? ? 台上的小娘子先还交谈两句,跟着便都看住了,绞着帕子关切赛事,时不时一阵惊呼,元昭手中还托着茶杯,眼睛却只顾盯着扶烨,他拍马驰过台前时,帐子这头的娇呼声总是要格外响些。

    ? ? 他的骑术却是元昭亲教的,太祖皇上是马背上打江山的铁骨汉子,至如今这辈子弟也没惰了这一身本领,元昭比谁都学得更要好些,扶烨犹胜她三分。盗骊性烈,在他胯下却极是听话。元昭咬紧了唇,看他持得球杖左萦右拂,闯进人堆里去争球,竟似入无人之境,心上跟着颤个不住。

    ? ? 没一会子他一个人便得了三筹,与另一队五五之数,可蓝方进的球却都是陪赛的羽林子弟打进去的,那一对的世家公子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两方再要争球时,几个人便都朝扶烨围过去,场上人跟着一齐动,那颗朱漆小球在空中被掷来掷去,球杖不住相撞,两方人马胶着在一处。

    ? ? 忽然一声刺耳惊叫。

    ? ? 元昭直了身子去看,只看见一团蓝影间围着一抹玄,此刻那抹玄色竟朝着一边探出身去,拧着腰弯成一张长弓,只一边腿还踩着马镫,另一边儿却悬在空中,整个人险险挂在马背上,几要平着地面,马蹄颠簸间晃荡得厉害,眼见着顷刻间便要翻落马背。

    ? ? 她心上狠狠一跳,脑子里倏地一片混乱,张嘴要喊却半点儿声气也发不出来,嗓子眼儿里一阵腥甜,手中茶杯倾翻到身上,淋淋湿湿洒了满裙,她软着手脚爬起来奔到栏杆边去,双手使力一撑,竟是连楼台阶梯都不顾走了,要就这样倾身翻过去。

    ? ? 这离着底下可有一丈多高,竹苓白着脸,和两个宫婢下死力拉着她,几个小娘子叫喊不住,楼上楼下乱成一片。场上形势却瞬息万变,扶烨扭着身子,右手持得球杖从纷乱马蹄间勾住马球轻巧抛到空中,手中急勒缰绳,腰上用力一挺,便翻回马背上,胯下黑马仰头痛声长嘶,两只前蹄高高腾起,他稳稳坐着,眼睛寻到空中那一点红,右手狠狠一挥,身子摇晃着跟着马蹄往下坠,眼中看着那颗马球划过长空,落进了球门中。

    ? ? 正中靶心。

    ? ? 元昭身子一软,往后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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