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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扶烨被元昭着实搂在怀里,头枕着她胸上软rou,鼻息间俱是她身上那股子甜香,右耳贴得那处正自活泼泼地乱颤个不住,似他小时家养的那只雀儿,被他握在掌心里时,也是这般扑扇着羽翅。他心下略觉怪异,半阖着眼,挣又挣不过她,索性由得她去。

    ? ? 她托住他的脑袋,伸了根食指细细地描他的眉眼,怔怔同傅琬琰道:“你我虽不是亲姐妹,也可效......那娥皇女英行事。”

    ? ? 他心下一颤,霎然睁了眼,恰恰撞进她柔情缱绻的一汪秋水里,他恍惚了一瞬,那些回忆深处里藏匿着的旧日时光,朦朦胧胧又跳到眼前。

    ? ? 他记得她身上这股香。

    ? ? 暮春时节皇城学宫外桃花落了满地的时候,裹在细风里的便是这样清甜的味道。

    ? ? 他那时不过十四五的年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每日家伙同着学里那些猴儿崽子似的同砚上蹿下跳,只管随心所欲,片刻不得安宁,肚子里又装着些精怪主意,最厌老太傅的古板严厉,时常将他作弄得跳脚,吹胡子瞪眼直嚷着要将这起子爱闹事的撵出学宫。

    ? ? 学宫外栽种着几株大桃树,根深蔓长枝叶繁茂,梢头开得团团簇簇,风一卷,便叫落花遮了满地的绿意。他爬到树上,要去捉那枝叶间藏着的蜂子唬一唬太傅,不妨脚下没留意踩断了一截子半枯的枝桠,跌落下去,有宫婢尖着嗓子叫喊,他却扑进了一团火红里,入目是掐着金丝绣得双凤的绛红罗襦,沾了满袖的花香。他抬了头,被他压在身下充作了软rou垫子的人还对他笑一笑,鬓边流火似的一朵红牡丹衬得她眼里仿佛藏了两团火,盖了满地的桃花都不如她这一笑明艳。

    ? ? “可跌得疼了?”这是元昭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 ? 自第二日始这位皇长女便开始与他们一同进学,那些平日里惯爱使坏作乱的小子们破天荒地正襟危坐了,装模作样念起了书。他们原是从世家里选出来,与宗室作伴读书的,既是能与宗室子弟多亲厚,便是挣个前程在身上,元昭又最为圣上宝爱,且素来平和端重,不喜闹腾,是故他们再不敢轻狂造次,惹是生非。

    ? ? 扶烨倒如平常一样脾性,只发觉每日里膳房供上来的果子点心式样多了起来,他原爱吃甜口的,又是馋嘴猫儿似的年纪,承荣侯夫人怕坏了他的牙,因此拘着不让多吃。只在学宫里时,有各色点心一样样送上来,日日并不相同,皆是些精致细巧,需费足了水磨工夫,平常只供给御上的点心,难得的竟每日都送至他案头上,也不叫他多吃了,只尽兴地尝个鲜儿,用过后再拿细盐调的花茶水漱过口,便留满齿清香。再是上头赐的器具玩物一应事物也渐次与寻常不同,不拘是笔墨纸砚,四时衣裳,或是玛瑙珠翠,玉环金佩之类小巧玩物,独给他的格外要精巧几分,甚或有些西域进上的稀罕物件,诸如香料,葡萄酒,兽皮轻裘,琉璃花瓶之类,其上还贴着鹅黄笺子,便特特地往承荣侯府里送,这是哪家再也没有的荣宠,徒惹人眼热,直说承荣侯府得了圣心。可这份没来由的“圣心”也叫承荣侯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请了夫人去宫里着实磕了几回头。

    ? ? 扶烨那时还不明这其中的弯绕,还未改顽皮的性子,却在往太傅茶盅里添盐巴的时候被元昭拿了正着。他左手里捏着地上拾得的一根细枝子,小几上那盅茶水叫他搅弄得仍是荡漾不休,他心虚地用袖子掩了一掩,元昭微弯着腰看他,见状抿了嘴儿一笑:“这又是在作耍什么呢?让我也试一试可好?”

    ? ? 那日太傅一把吐了满嘴的茶水,脸上开了染料铺子一般颜色纷呈,扶烨把脸藏在袖里,憋得耳尖都透红,元昭微侧了头,带些俏皮地冲他眨眨眼儿,她一双眼本就生得极是灵动,望着他时,又似柳梢儿点水,沾满了湿漉漉的水意。

    ? ? 太傅忿忿拍了桌要嚷起来,元昭还冲他一笑,“太傅莫怪,原是我淘气,寻了个开心。”

    ? ? 不消说其余人脸上是何等惊异神色,便眼见着太傅肚肠里的那股子气被她这轻飘飘一句戳得xiele个一干二净,忙忙地躬身作揖言道:“岂敢!”自此又因元昭爱惯着,他便睁着个眼儿,闭着个眼儿,由得扶烨作怪,只做不知。满学宫的人又谁敢触逆于这混世魔王,便是那些庶出的宗室子弟,有曾因他平白得了这些好处多了几句口舌的,都叫吃了好一番敲打,自不敢再背后里犯舌,面上也持礼甚恭。扶烨被娇纵得越发得了意,可长久下来,反觉无趣,到底收敛了几分顽性。

    ? ? 宫中除却太傅讲学,还设了武练课,他原不在伴学行列中,一日里却有宫嬷嬷兴兴头头地喊住他让去校场应卯,他到得校场一看,元昭正骑在马上,头发挽得高高的,穿了翻领窄袖桃红短衣,腰间系着蹀躞带,马蹄一动,她低了头笑着问他:“烨儿,可要与我学骑射?”

    ? ? 他仰了头回一句:“好。”

    ? ? 那段时日最是逍遥自在,他每日跑马射箭,赏花玩柳,竟是半点不知愁。日月匆匆莫肯留,人间四季又逢春,那年的桃花生得比何时都要艳,层层叠叠压满了枝头。元昭立在树下,云霞似的花瓣簌簌落到衣裳上,她面上红得比桃瓣更浓几分,勾了他的衣摆灼灼看他,“烨儿,等你再大些,我指了你做驸马可好?”

    ? ? 林间偶有几声鸟鸣,风摇得枝桠簇簇响动,他侧过头回了些什么,可声音都叫盖了过去,说的那些话一字都记不得了,只知道她霎时白了脸,两眼里汪汪地滚下泪来,她忙拿袖子去遮,肩上都在细细地打战,只一会子两个眼睛便肿得桃儿一般。

    ? ? 那张脸面渐渐浮出回忆,与眼前的对了影儿,重叠在一处。

    ? ? 他茫茫然眨了眨眼,才觉傅琬琰也搂抱了过来,两人各抢了他一边胳膊,正自对峙着谁也不肯松手,傅琬琰只喘着粗气一径瞪着元昭,“你休想!”

    ? ? “你也不忙驳了我,”元昭挑得嘴角冷笑一声,“我早知你要来,未使人死拦了你,若不然,凭的你这般孟浪样子,如何能闯进我府中来?你今日闹这一场子,再加上此前种种,我早能治你大不敬之罪!便是坐斩叫立时打杀了也不为过。我能留你至今,不过是......不过是......”

    ? ? 她心头一酸,兀自偏过头,这才把眼底那分热意忍了回去,“不过是念着烨儿......对你还有几分情意罢了。”

    ? ? 傅琬琰急声抢白道:“你既知我与烨哥哥情深意重,缘何偏生的要插足进来?平白做下恁多没脸子的事,反倒叫人都难堪,如今是越发的好了,嚷出这等脏心烂肺的计较来,凭的我好欺呢!休要与我提!” ? ?

    ? ? “插足?”元昭一气儿冷笑,她眼儿还肿着,声气却足了起来:“我原是给你脸面,才肯留你立足之地,我与烨儿好的时候,你还不知是在讨奶吃呢!今番你是不依也得依,若要死要活的闹着不愿,好不好只管把你那纸婚书撕了便是,一了百了!”?

    ? ? 傅琬琰听了,一心的怒气,因说道:“好的很!你也不忙使这些算计了,我先拿刀割了你的皮,再一头碰死在那墙上偿了命,谁也不欠谁的,大家干净,这才真个算作一了百了!” ?

    ? ? “好!”元昭也气得一笑,“我倒要坐这仔细地瞧你来拿我的命!”言罢她扬声喊一句:“拿刀来!”

    ? ? 她两个在这边吵着,一个比一个地浑说,只把扶烨恼得一个头作两个大,皱了眉无奈呻吟一声,暗暗攒了力在两人手上狠掐了几下,两人立时住了声,忙低头细细去看他,一个拉了他手细声问“怎的了?”,一个搂他在怀里拍哄一回。

    ? ? 傅琬琰原还咬着牙与元昭较劲,一会子又怔忡忡瞧着她细声细语地说些哄人的话,瞧着样子分明是与他低声下气惯了的。扶烨虽涨红了脸瞪她,神色间也未多有嫌恶之感,傅琬琰一时又想起她刚才所言“与烨儿好”一说,心下顿如醋糖油盐泼作一处,酸甜苦咸齐齐涌上来,竟是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了。

    ? ? 她天南地北地胡乱想着,又把元昭那些话放心里细细嚼上一嚼,再看扶烨偏过头微鼓了脸颊,这分明是他在亲近之人面前才有的神色。她心里突突地撞上来,一时百味尽褪,只留了苦来,有心想阻了元昭的话头,可动了动唇又觉嗓子眼儿里噎着股气,竟是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 ? 元昭犹自执了扶烨的手,一根根细细摸过来,软了声儿辩白:“好心肝,乖乖rou儿,我知今儿是我千般万般不对,做下这混账事让你遭了罪,日后你要怎样罚我也甘心!可我实是没有法子了,我的这心事,你是早知道的,千世万世也不变 !我原有一个心,也已是交给你了,你只管攥着它跑,我便是痛也痛死了。” ?

    ? ? 她说得字字情真意切,眼底一片柔和水色,只是当着满殿的宫人,倒叫他脸上“轰”地烧着了一片。

    ? ? 她又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看了傅琬琰一眼,抽噎道:“她也算是一个得意人儿,可让我就此任她夺了你去,岂非是将我的心肝放在火上烤!如今我也不管旁的了,只再问一句......”她语声一顿,仍旧拉了他的手,眼儿里灼灼地映着光,“烨儿,我的这颗心,你要是不要?若你肯要,便还将它拿着,全了我素日待你之意, 往后我也是百般地疼你爱你,若你不要......”

    ? ? 她言至此,略想一想他拂袖而去的光景,顿觉魂消魄散,心下烈火烹油般煎熬,竟是浑身都打起战来,“若是......若是你......不肯......不肯要它,也是再还不回我了,便把它......攥成灰,撒在泥里,由我拖了这身躯壳,也埋在那处,清清白白地去了,下世再来寻你罢!” ?

    ? ? 她哽咽得利害,扶烨一时发了怔,脑里乱糟糟地理不清个思绪。他也不说不出自己对元昭是个什么心思,他自小就与傅琬琰有了聘定,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便认定了她,傅琬琰是一等一的才情品貌,又自小可着他的意,她也有小孩儿心性,可在他面前那些娇娇的脾气都收敛得干净,不露分毫,便是喜恶也因他而定,百般琢磨他的心思讨他的欢心,两人青梅竹马,彼此知心知意,这桩婚姻再没有不合意的地方。只是他万没有料定元昭对他的情意,那样傲的一个人儿,在他面前却软了骨头似的,说“情”的时候竟也会红了脸,他原以为离着她远了,便能淡下来,可她只说得他攥牢了她的心,放也放不得了,让他觉得掌心里都guntang起来。

    ? ? 殿内悄悄静静的,风吹得廊上檐铃泠泠响个不住。

    ? ? 傅琬琰攥紧了手指,长指甲掐进rou里,濡湿湿的一片,她开了口,才觉气噎喉堵,心酸得利害,“你要进我扶家门,我可依你。”

    ? ? 元昭立时转了头,瞪大了眼。

    ? ? “只一件,”傅琬琰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她,“你做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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