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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曲

    混混沌沌,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但总比脑中挤满恐惧要好得多。

    谢清欢叫她的时候,到了icu的探视时间,九点到九点半,原本还宽敞的走廊,被黑压压的病人家属挤得水泄不通。苏氤从他的怀中离开,精神稍微好了一点。

    “我去看老太太,你拿这个卡帮我把icu护工的钱结了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边角褪色的银行卡,塞到他的手中。

    “你探视完,我送你回去。”他点头,轻车熟路地去等待电梯。

    苏氤穿上足有三层厚的隔离服,笨手笨脚地走到老太太的床边。心电图明明还在不断地延续,却几乎嗅不出生命气息。他们靠着插管延续呼吸,失去意识,不能自理。她想握着她的手,和老太太说几句话,却在看到联通着输液管的滞留针时,嘴角泛酸。

    “奶奶,您想回家吗?”她仰头,眨巴几下眼睛,才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像是睡着了般安详。

    “我每天只能进来半个小时,说不了多少话,您要是还愿意撑下去,不管多久我都能供得起;您要是累了,就放心离开吧,我自己可以过得很好。”

    “我现在下地越来越熟练了,上次给您煲的汤,不是也挺好喝?刚才小谢还说我的苹果削得好,皮都不会断的。”她喃喃自语,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没等到老太太意识清醒,便被医护人员催促着出去。

    家属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小声讨论着病人的状况,甚至有好几家,因为是否要继续治疗闹得不可开交。

    谢清欢靠在护士站的柜台旁,一只手拎着她整理好的衣物,另一只手转动着银行卡,表情有些怪异。

    “走吧。”苏氤伸手拿下银行卡,又接下他手中的袋子。

    谢清欢一反常态地欲言又止,似乎在暗戳戳地下什么决心。直到两人坐进车里,他面色阴沉地拍了几下方向盘,才终于开了口:“苏氤,你是不是资金上有什么困难?”

    “没有。”她奇怪地瞟他一眼。苏氤接音乐生的代考剧目,有时也会给一些公司写流行歌曲的伴奏,一个月能有固定两万左右的收入,虽然和以前比不了,但就苏老太生病花销来看,她的积蓄也够撑过一段时间。

    “你要是有困难,可以问我借,不要去做些违法的事。”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泛白。

    “我说了没有。”苏氤恼怒地反驳。

    “你知道我今天去缴费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你的卡里有多少余额吗?”他严肃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二十四万六千,你觉得三年有二十多万的积蓄,我就是做了违法的勾当?”她五指的指甲陷入皮rou中,似乎只有尖锐的疼痛才能缓解这不信任感带给她的失望。

    “二十四万?”他嘲弄般地笑出声来,“是二十四亿。”

    “什么?”苏氤瞪大眼睛。这笔钱的数额实在太大,她一时间头脑空白。自她开始补贴家计,一直都是选择用账本记账,村子里也没有银行,寄钱存钱得到镇上,而镇上为数不多的银行,和她的银行卡并不匹配,以至于这些年过去,她竟从未查过自己的余额。

    谢清欢冷哼一声,发动了汽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没有向任何贷款公司借过贷款,没有买过中奖彩票,大概有多少人知晓这张卡的卡号。排除掉各种不可能之后,剩下的那个答案,指向了那个她不想面对的过去。

    “清欢,我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我只能给你解释这一点。其他的,可能只有我自己弄明白了,才能告诉你。”苏氤偏头看他,嘴角却尽是苦涩的笑意。

    谢清欢没有回答她,默不作声地把车开到屋子门口。

    自相识起,两人还是头一次吵架。

    苏氤心里难受,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去处理和他的关系。沉重的作曲负担,老太太流逝着的生命,银行卡里莫名的巨款,不管是哪一项,都使她身心俱疲。她狠命地拧起手臂上的一块皮rou,转到九十度,才驱散纠缠不休的睡意。

    又是一个谱曲的不眠之夜。

    晨曦柔光,顺着微敞的窗沿,流淌在泛起金光的琴弦上。苏氤微眯双眼,觉着这一刻无比熟悉。

    她透过无数种窗镜,看到了同样的日出。从年幼时偌大的练习室,到大学古朴的宿舍,再到山顶别墅里豪华的琴房。窗外常是打理妥当的花园,也有人来人往的草坪。二十多年来,唯有那个人,身带朝阳,毫不犹豫地向她走来,可也是他,让她肝肠寸断,一败涂地。

    苏氤在厨房倒了一杯水,短暂地抚慰着因熬夜而干渴的口唇。

    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接起电话,头脑昏沉。

    “请问是苏梅女士的家属吗?患者病情突然恶化,您能立刻赶来医院吗?”

    医院来电,讲话的人吐辞清晰,不似熬夜太久的她,连分辨恶化二字,都延迟好几秒。

    “是,我马上来。”她挂断电话,将脸埋进冷水缸里。她就像一根绷紧太久的琴弦,不知何时就会崩解。

    简单收拾后,苏氤锁好大门,惊讶地发现昨晚本应离开的车,竟然停在她的楼下。她拿手敲了几下驾驶座的车窗,窗子摇下,露出一张清冷美丽的脸。

    “上车。”驾驶座上的人朝她点头示意。

    “你来接我,谢清欢去坐诊,孩子谁照顾?”苏氤系好安全带,面露担忧之色。

    “请了隔壁的王姐照看,不用担心。”季临渊开车很稳,面上没什么表情。

    “你把我放在医院门口就好。”苏氤靠在舒适的车座上,眼皮激烈斗争。

    “你今天会用得上车。”他淡定地说。

    只怪她实在太过困倦,对他的言外之意视若无睹。

    苏氤睡了会儿,到医院之前便自觉醒来,她沉默地看了几眼他的侧脸,缓缓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来不及等他回答,就急急忙忙地向重症科跑,生怕晚一分钟,便会错过些什么。可医生只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进门告别。

    老太太看起来精神不错,手和脚却已经冰凉透顶。她对着她笑,示意她过来,病床边还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

    “这是公证律师,小李。”老太太对她说道,“小李,这是我孙女—苏氤。”

    简简单单,算是双方介绍完毕。

    “我的所有财产,包括田地和房屋,在我死后都归我的孙女,苏氤所有。”

    死这个字,轻飘飘地从老太太的嘴中划过,就和她三年前领着她,说回家一样轻易。

    “氤啊,你不是下地的命,也不该在这个小村子呆一辈子,家里的几块田,买家都我找到了,卖不了很多钱,但你还是拿着,今后用得着。”她用了许多力气,才握住苏氤颤抖的双手,笑着叹息一声,“我确实是不行了,以往多健壮的身子骨,现在动一下都难。”

    苏氤以为,自己早已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她以为,从那天离开时,她再也尝不到痛苦的滋味。可为什么?她感受到全身的肌rou都在痉挛,舌头麻痹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氤,你一个人,能好好的吗?”病痛遮不住老太太眉眼里的慈祥,在这个时候,一如在她的心上捅过几刀,她狠命地捂住胸口,然而纾解不了丝毫疼痛。

    “不能,我不能好好的。”她今年二十五岁,但执意说着孩子气的撒娇话,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亲人因为担心而留下。

    “你昨天进来的时候,奶奶醒着,都听到了。”老太太安抚地拍着她的手,“我的小孙女,最近写曲子了吗?”

    “一直在写,有好多,您还都没听过。”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去做好道别,她只会不断地挽留,拼死地攥紧手心,可是事物如同流沙,从指缝间逝去。

    “那奶奶现在开始听,不晚吧?”苏老太喘了一口气,有些吃力地合上双眼。说太多的话,耗费许多精力。

    “可我,可我没有琴。”苏氤慌了神。季临渊一直等在病房外,闻言,便将小提琴包递了进来。

    她已经恍惚地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激,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氤写过很多曲子。为了学业和名望,为了她求而不得的爱情,为了生计。她超脱凡响的天赋,让她深陷世俗的泥潭,如今,她却只想用最为澄澈乐曲,铺平这条从人间到极乐的大道。

    断过一次的手指,怎么也不可能同以前那样灵活,可去演奏这首镇魂之曲,竟然是百般契合。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近乎渴望地向曲子里倾注她拥有的全部才华。

    重症病房的所有人,都愣愣地定在原地,安静地听着这温柔的倾诉。她说这世间繁花万千,春去冬来,有些人在华丽的学府里体验知识的奥秘,有些人在泥巴的小道上观察草长莺飞。有人出生,有人离去,尽是凡尘俗事,却无不教人流连忘返。

    她说奈何桥旁开满了曼珠沙华,一步一花开;忘川河里的水在缓缓流淌,映着前世反复无常。走过去,便是往生。

    她说,她无需保佑,也无需留恋,只愿能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与下一世的亲人重逢,即便擦肩而过。

    心电图逐渐缓慢,归于平静。

    一曲终了。苏氤呆滞地看着老太太没了生气的躯壳,只觉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在飞速地离她而去。医院的地面,寒冷刺骨。

    那是一个异常混乱和漫长的梦境,晃眼的舞台,嘈杂的来宾。她面前摆着陪伴十年之久的白色钢琴。观众朝舞台上疯狂地投掷石头,叫嚣着让她演奏。她害怕地躲避,想将手放在琴键上,却发现十指从关节处被斩断,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