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拨云无日
琼迟很难把握自己对庄涟尘的态度。 她很早就确认了这就是家喻户晓的“玉雪尊”,就算是交欢她也很谨慎。因为她不确定一百年过去了,昔日的庄涟尘如今究竟如何了。 琼迟小时听到他的事,便很惋惜。理应成为执掌一方的人物,甚至有晋升仙佛的机会,却因为与他无关的战争而沉沦于欲望,徘徊在生死之间,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乏对他的嘲讽和恐惧。 如今她见到了,惋惜也就成了疼惜。 这却是是一个貌美得可以颠倒众生的人,她没到动心的地步,但有所触动是必然的。 庄涟尘确实还是如书中所写和人们所说一样似玉如雪,只是多了她都能看出来的脆弱和疲倦,甚至病态。定下约定那天就是翻云覆雨,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以喜怒哀乐为食,情欲当然也可以,所以并不会感到疲惫,但如果她所看的书不错的话,这只会加深“欲沉沦”。 但她也大概知道,一百多年的折磨足够一个人接受曾经不能接受的一切。同时为了维持接受做下面那个和杀了她的平衡,在交欢的时候她就愈发谨慎和克制。 然而她后面几天就被庄涟尘封了视力。 “你不必看。” 一般得等到他昏睡在她身上,她才能慢慢看清楚。美人狭长的眼尾嫣红,挂着几滴眼泪,好像吃饱喝足终于安心的猫儿,尽管皮肤下有着蛊虫爬过的痕迹。 …… 她漂在水中,凝视着无尽的黑暗。 一瓣青莲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琼迟执起,花瓣引着她去到远处坐在青莲上的那个身影处。 因为蛊毒折磨变得紊乱的内府在这几天逐渐平稳下来,莹白微蓝的浩瀚光芒间一朵莲花盛开,上面的黑红色纹路却愈发浓重了。庄涟尘将神识从体内抽出,眼尾狭长的眸子看向琼迟,带去层层不自觉的冷意。 “仙尊,您找我?” “嗯。”他不太能够直视面前的小欲魔,微垂着眼,“你……助我平息蛊毒,这一枚佛珠赠给你,既能护住心脉,也能静心。” 说罢,莹白指尖光芒涌动,一枚纯金色的珠子浮现,散发着朦胧的金光和中正平和的气息。托着佛珠的手伸到她面前,琼迟稍微犹豫了下,伸手接过。 佛珠与手掌相接的地方一阵灼痛,琼迟险些将珠子甩出去,那只羊脂玉般的手及时包住她的手,寒意透过皮肤和灼热对抗。 “你是魔,和正道终究不同。但有我相助,痛苦也不过片刻,你且忍耐着。”端坐在莲上的人微微俯身,淡淡莲香萦绕琼迟鼻端。 “多谢仙尊。”琼迟并不好受,但还是点点头。庄涟尘对她不是没有过杀意,但除了交欢以外大多时候都只是清修,也不曾再对她表现出什么恶意了,这珠子她不担心是害她的。 他握着的手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娇小,他一只手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包住。庄涟尘一面持续渡寒气,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道:“名字。” “……琼迟。”琼迟难受得眉头紧锁,反应了下才答道。 原来她叫琼迟。 “从此你便是它的主人了。” 琼迟手中的灼热褪去,包裹的寒意也逐渐消散,庄涟尘收回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而那纯金色的佛珠竟然逐渐化成了流动着的液体,顺着脉络缓缓消失在了琼迟的身体里。 一阵沉默,就当琼迟打算走远一些继续自娱自乐时,莲上的人突然开口,“这枚佛珠极其珍贵,我将它赠予你,你……要好好履行约定。” 琼迟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微微侧过脸,露出小扇子一般的睫羽和紧紧抿着的唇角。她点点头。 “这里是我构造出的世界,马上就会破碎。”庄涟尘接着道,“出去之后你也要跟着我。” “但琼迟尚有留恋之人,恐怕要时常回去。”琼迟观察着庄涟尘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这不是假话,她在入娼馆前行商,和那群人在饥荒时彼此扶持,不是亲人更胜亲人,许多年不见,她必须要去看看。 “那我同你一起去。”坐在莲上的人应的毫不犹豫。 “这恐怕不便……”琼迟急忙出声阻止。那群修仙的必定有人专门看管封印,就算没有,封印破裂时也必然有所察觉。庄涟尘不躲藏也就罢了,若是大摇大摆地跟着她上街,怎么可能不引来那些家伙? 而且,这在三界都凶名显赫的人去到鱼龙混杂的黑市,那个画面也实在过于恐怖。 美人好像有些动怒,侧过来的眸子寒霜遍布,但片刻后又闭上,被几缕银丝遮住,“若我能控制神智,仙界无人能动我。只要隐去身形,我自不会妨碍你。” 所以,他在跟她保证吗? 琼迟不敢再拒绝,咬咬牙应是。 …… 一百年前。 漆黑的玄石搭建而成的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泛红寒冰,在热气中消融,又更快地凝结。一人大腿长的数根百丈长的玄铁链从塔顶延伸而下,牢牢地束缚着半身浸没在血红炎潭里的男人。 他雪白的肌肤裸露,只有下半身裹着一层白纱,赤红的细纹密布在全身,就如同血线一般。嘴唇透着妖异的殷红,吐出低沉的呻吟。 “涟尘,还有两日你便要进入封印了。” 一个虚影遥遥立在炎潭边缘,开口道。 男人没有反应,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塔内寒气更重一分。 “至今你仍不肯悔改么?” 弧度妖异蛊惑的狐眸大睁,泛着血红的眼瞳失焦,男人唇角勾起,“世间无容我之人。” “你为何不同真伊……?就算不是她,任一女子也好,她们都痴迷于你,你也不至被封印!你是舅舅看着长大的,怎么这么倔强?” 虚影被寒气逼得更加虚化,声音也带上了怒火。 “中欲沉沦之人本就必死。”男人一眯眼,虚影背后的墙壁陡然伸出一根冰棱,贯穿虚影的心脏部位,“那些女子迷恋色相,却又畏我如洪水猛兽。白真伊何异?” 虚影剧烈波动起来,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伸出的众多冰棱逼得快速消散。 …… 寂寥的黑暗中只有莲花的微光,庄涟尘睁开双眼,梦中下半身被潭水灼烧的感觉好像还未褪去。银发微动,他仰头凝视漆黑的上方。 百年前的封印是集合仙界之力镇下的,就算他几次蛊毒发作闹得天翻地覆,只要他无心去除封印,千年也不会褪去。 但是琼迟在,更早地出去也就理所当然。 脆弱的封印不堪他的仙力。 她是被一连串的碎裂声吵醒的,庄涟尘就站在她身旁,银丝和她的手臂触碰在一起。 “和我站在一起。” 深邃如渊的艳丽狐眸直视着白光,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色轻纱在光晕下如同羽翼,心脏有力地跳动,庄涟尘伸出手拉住身边的人。他又感觉不放心,于是虚虚环着小欲魔。 琼迟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心情的复杂。她这才在这里待了多久,就感觉憋得慌,更何况庄涟尘待了百年。 漆黑一点点褪去,脚下莲花开始瓣瓣脱落,她闻到山间带着泥土味的风,当然还有身边人淡淡的香气。 当漆黑全部褪去时,她身处在清晨雾气朦胧的密林间。琼迟刚想走上一步,雪肤银发的男人却皱了眉,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咳出一口鲜红刺目的血,瘦削身躯几欲软倒在地上。 …… 道门经过大战后逐渐衰落,又因为出了庄涟尘这个祸害名气更臭,一百年中波波折折,直到近几十年又出了几个降妖除魔的天才才算恢复了巅峰时期的鼎盛。 道门禁地,三塔之一寂圣塔。 “澜仙,我们当真就这样看着他打破封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纯白的眼睛似乎是盲了,他嘴角挂着血丝,嘶哑地问道。 这寂圣塔自从用来维系庄涟尘的封印就充满了无数冰棱,寒气肆虐,近来这寒气暴涨,冻结封印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修复的速度。道门出动了大部分不闭关的长老,却没能镇住那个不过一百多岁的妖孽。 正要在仙界发令集结,刚刚成为仙界十圣之一的姬澜却不同意。 “想必诸位是认为我顾念过往亲情,但并非如此。” 男子皮肤莹润,一头乌发被玉簪束起,眉眼温润如玉,与穿着的青竹衣袍相映,如同一个俊秀书生。他额心有着一点宝石样的金黄,波光流转。 “过去一百年,封印虽然时有波动,但不过是他蛊毒发作时仙力无法控制所致,他本人并没有突破封印的意思。” “而近来他不仅控制了仙力,还突然开始突破封印,不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诸位长老没有上报?” 除盲眼老人外还有许多人分散在塔的各个位置,其中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说道,“这封印连接你我,若任何有仙力和魔力的人进去都会反应,凡人更是不能近身,澜仙此话当真好笑。” “我并非此意。前不久封印波动过一次,我猜有人恰好掉入其中,还和他有来往。这封印已经老朽了。”姬澜并不在意那个声音的无礼。 “若是真有这人,我自会派人前往追查。若是他当真想要出来,我们不是不可以一搏,只是太过伤筋动骨。倒不如看看情况,恢复了神智的庄涟尘乃是道门再造辉煌的利剑。” 不等姬澜再发话,一个阴森邪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正是此意。”姬澜微微点头。 “其实众位不用如此担心,我在封印中还下了“姹媚心”和“万蚕巢”,若是他破了封印,自然会中此二种毒。能解姹媚心,那他身边有人便是可以肯定的了。” 而他们口中十恶不赦毫无人性的妖孽,此刻却只不过是琼迟怀中颤抖着咳血的孱弱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