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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词

    荀关被老余叫住的时候正准备回办公室削个梨子。

    老余的声音远远地就从走廊上穿过来,把他的脚步摁住了。荀关回头用眼神向对方行了个礼,胳膊夹着一叠作业,等人慢慢走到他跟前。

    老余年级比他大了两轮,眼角爬了不少皱纹,精气神却一点没减,赛得过一撮年轻人。他步伐踩得稳,背着手在荀关面前站定,开口说了一声“小荀。”荀老师就乖乖点了下头。

    “你来镇里也,我算下,嗯…也有好几个月了吧,还有嘛不适应的,只管撒开子说,我们这小地方偏,你是城里娃娃难免哪里住不惯。”老余照例跟他客套几句,其实这些话荀关几个月来已经听了好多遍,他眼神飘了一阵,思索着目前还被对方压在舌下的是什么话。

    等话音停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摆摆手说自己过得挺不错,学生们也听话不惹事,特别夸赞了一下食堂里新鲜的煮鸡蛋。都是附近两三个村里土鸡下的蛋,个头足,黄又多,握在手里实实一个。

    老余果然笑开了,连带着语气也生了一点暖意。他扎根这所乡镇学校二十多年,把学校的一草一木都揣在心窝上热乎。荀关来了以后他也格外关注,小伙子干劲旺,一口洋话说得比自己的官话还溜,带的学生成绩也有实打实的提高。

    荀关默默收下了他领导的肯定,面色不显,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看来这次老余不是请他去喝茶“谈天”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得麻烦他亲自来跑这一趟?

    他俩在言语上的交锋又兜了几个弯绕,终于被单方面扳回到正轨上。老余清了清嗓子,目光凝了起来:“小荀啊,是有这么一件事,本来我也不太好拜托你。但是咱学校里确实没几个洋文老师,实在是没办法。”

    “教初三的小姜,姜丽雯老师,你晓得伐,前年结的婚,现在就要生二胎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假批下来,大概三四个月的时间,你就费心接手一下他们班,主要重心还是抓在初一这边。辛苦肯定是辛苦,我到时候往上头打个报告,看看能不能多补贴一点钱,不行我自掏腰包也要给你添上去。啧,年轻老师都吃这么一点死工资,从零几年开始是一个铜子不涨…”

    大致在他刚刚思索的范围内。荀关没多意外,他之前负责两个班,再接一个班级顶一下人手也不算特别累。就是有些顾虑那些学生已经初三了,临时换老师怕是不太适应,等老余数落完那点穷酸的工资,把自己的忧心一五一十和他说了。

    老余眼角的纹路皱了下,深深叹了口气。“这事,唉,倒是不用愁…那班好多倔脾性的娃娃,上课就是打盹,吃零嘴,说闲话,家里人也不会管孩子。大人在外面厂里挣饭吃,等娃娃把书念完就一块去干活,说不通的…家里条件好些的,都把人送到县城或者市里的学校念去了,也不会来咱们这里。”

    荀关了然,情绪沉了下去。他清楚学校一年只有十来个孩子能在中考里杀出一条道继续深造,更多的都是走了他们父辈的老路,早早步入社会辛勤打拼。

    每次站在讲台上,环视那些清亮的眼睛,荀关都会感受到自己肩上是扛着沉沉的一担。他也只能尽可能地多付出一些,让学生们脚下踩着坚实的砖去够那扇门。

    老余被刚才一番话被勾起伤心事,整个人颓下去,荀关赶紧做了几句保证,让他放宽心。他之前就成功劝了一位父亲支持他女儿的学业,等接手这个班以后肯定努力做出一些改变。

    说得老余又抖擞起精神,非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口牙,说小荀你不是喜欢吃罐头笋么,我下次去老妹家拿好几罐给你拌饭吃。

    荀关连连道谢,这事就此定下,他上任为XX中学初三(2)班的新英语老师。

    还在楼梯口就能听到教室里笑闹的声音。上课铃已经响过三回,他因为在课间清点试卷耽搁了,第一次给新班级授课就迟到,本来很是过意不去。

    但荀关一进教室就差点被一颗飞翔的粉笔头砸个正着,这点过意不去马上消融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抬眼去扫粉笔来自何方,只在一片音量略有些高的窃窃私语声中来到讲台站定,面向大家笑了一下,一遍用英语,一遍用普通话做了自我介绍。

    “你们的姜老师回家生小宝宝去了,接下来几个月都由我给大家上课。”荀关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今天站在这儿的原因。

    台下的人大多眼里带着戒备,目光透着一点怯。他随意地看了一圈,有几个大胆的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其中一位戴着眼镜前发蓄得有些厚的男生,搭起一本封皮花花绿绿的书瞄他,还有养了一头凌乱长发的女学生,穿着打扮很清凉,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两腮鼓起,见他看过来,“啵”地一声把糖拔出来,两根指头捏着嚣张地晃了晃。

    荀关笑容加深,收回视线背过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字写得苍劲有力,像墨笔勾勒出的松枝。

    之前专门向姜老师请教了这个班的教学情况,得到的消息让他眉头紧锁。大多数学生英语底子都很薄,单词拼写不过关,只会简单的口语表达,放英语听力好比穿耳风。直白点来讲,就是根本带不动。

    老余也没指望他能搞出怎样的成果,最后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至少托起几个娃娃到高中。”

    荀关翻开从姜老师课桌那搬过来的一摞作业,已经用红笔批改完成。他询问了一下哪位是英语课代表,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子脆生生应了,性格看起来很爽朗。

    麻烦课代表把作业分发下去,荀关拿起课本,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他做的批注。

    今天要上的课文其实非常有趣,配的插图也吸引人,但是学生并不怎么配合。一节课45分钟,荀老师尽自己最大努力调动课堂气氛,应和者寥寥。更多的是漫不经心看了几眼黑板又把头垂下去的,一个个陷入酣梦中无法自拔。

    荀关注意到坐在最后排的那个男生,从头至尾都把脑袋埋在臂弯里。他身上套了一件洗得发旧的衬衫,袖子有些短,露出两杆麦臂,窄小的课桌困不下他的双腿,探到了前面同学的椅子脚。桌上空空荡荡一本书也没摆,书包拉链合得紧紧的,随意搁在地上。

    先前那个戴着眼镜的同学跟他坐得很近,见老师目光扫过来,停在这儿不动了,赶紧拿起一根笔杆去戳自己的好兄弟。

    “邺哥,快别睡了,老师在看你。”

    那男生嘴里念了一句什么,慢悠悠伸出手,精准地拍掉了对方的笔,又顺了一下后颈的发,磨了一会工夫,终于在同学语气急促的叫唤里睁开两眼。

    荀关视力不错,能清晰地观测到每个细节。他等那人懒散地把脸呈在日光下,费心看了看,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

    特别是那双眼,是白霜里一湾鸦青,清粼粼一汩游光。

    他直直迎上这双眼,怔了几秒,等回过神来已经把一番话咽了回去。在心里摇了下头,他转身用指间的粉笔写下一个重要的单词。

    戴眼镜的学生呼出一口气,庆幸邺哥逃过一劫。钟邺却没什么表示,支着胳膊淡淡打量了一会讲台上的人,开口问了一句:“新老师?”

    还没收到回答,窗外先响起连绵不绝的一阵鸡啼,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那年轻老师也端不住神情,和大家一块笑开,缓过来以后似乎是来了点兴致,抛出个问题:“会打鸣的是公鸡,那同学们知道英语里公鸡和母鸡的单词分别是哪个吗?”

    场面有些冷,有叽叽喳喳私下讨论的声音,但不是针对这个问题。被冷落的新老师仿佛在唱独角戏。

    荀关也没期望能得到什么反馈,他正准备自己说出答案,从教室后方传来一道发沙的嗓音。

    “cock和hen?”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向他。钟邺顶着一束束视线,神色丝毫未变。不知是哪个家伙,吹起了口哨,赞了句“6啊!”

    然后就有人鼓起了掌。在一片应景的掌声中他与那位老师目光相接。

    黑板上写着对方的名姓,荀关。荀关望着他的眼神里写满惊讶和赞许,也抬手拍了两下掌,响动很脆。

    “非常正确,公鸡是cock,母鸡是hen。我跟大家是第一次见面,不太认得同学们的名字,很抱歉。这位同学,能请你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吗?”

    “钟,邺。”他把胳膊肘抵在桌面上,瞄了下老师的眉眼。

    这相貌的确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