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cant live without cosmos
1 “你要什么味的?” 宇宙警察曹老二没有回答。他眼前,一个高瘦身形,恰好地安措在藤椅里。司马叼住小调羹,金属柄一下一下轻敲他的鼻尖。瞳仁因为化在舌头上的蜜甜而傥然失神。 “怎么了,你不吃吗。”他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含混地发问,伸手支住脸,目光落回桌面上的餐碟。曹二少跟着看过去,炼奶饼干草莓起司乳酪黄油香蕉甜甜圈双皮奶马卡龙。乱七八糟。 “警官,别光看着我啊。真不吃吗?”他狡猾的笑眼。 曹二少把警帽摘下。他恶声说,“别吃了!请跟我走一趟。我不会控制你,你放乖点就好。” “为什么抓我?”他茫然,“吃甜犯法了?” 曹二少抽开他对面那张椅,严肃坐下:“你知道我找你多久?” “不知道。” “你知道我追你多远?” “我怎么知——警官暗恋我?” “别扯闲篇!好几个月,脚不着地,尽天到处飞!几千光年!曲速飞行,星系到星系!——同志,请你看着我的眼睛。”曹二少很生气,因为这个人听他讲话的时候还在吃。 “哦,公仆好辛苦啊。”司马点头,真诚地抬眼看他。“——你有没有觉得奥利奥掰碎了也特别好吃?” “奥利奥是上上个星历的产物了,不过还是挺好吃的……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真是吃甜品的问题?怎么,现在星际法连这个都管吗?太不人道了。” “……你至少吃空了,三个星球。”曹二少点出电子备忘录,宣读他的罪行。“涉及扰乱星际秩序,破坏生态环境,危害生物多样性,cao控货币市场,要判重刑。” “这——么严重吗。”司马摸摸脸,放慢语速,努力做出惊讶且内疚的神情。 曹二少心很累,他打开呼机,准备call他的小分队:“总而言之,请跟我走吧。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听我说话!” “我可以打包吗?” “你再这样我就射你了!”工作态度过分认真的宇宙警察帅哥豁地站起身,朗声说道。 甜品店中所有视线集中在他们这一桌。 司马慢吞吞地委屈地舔了舔手指上的奶油手:“您说走,那就走吧。”他从藤椅中起身。骨架是小勺,舀起来虚浮甜白的发泡奶油,就是他的rou身。他看起来比姜饼小人像人一点,浑身却散发出烘焙箱里的热香。在宇宙大千里也算得上奇幻一人。 曹二少翻手一抹头发,把警帽戴上。见他听话,便宽容地多看他几眼:“我会给你争取点条件的。至少安排一个医疗条件好点的监狱。看你的样子,乱吃还瘦,你胃是不是瘘的?”——曹sir宽广为怀,而嘴巴不自觉地坏。 司马愣一下,接着欢笑说,“那太好了,多谢。”他把外套穿好,可惜是太宽的样式,哧溜滑肩,风吹就倒。越看越瘦。曹二少本着礼貌伸手去扶他手臂,而他就势向小警察凑近,启唇问他:“您一起走吗。” “当然。我再来宣读一遍你的权利: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 三秒钟后他们双双落地。司马两手插袋,甩开他好心的搀扶,自银灰色传送室一径走出去,乱耸肩说:“哗!好冷啊。”cao作台上荧星点点。曹二少的手垂放下,空落落拍着枪套,有点尴尬。 “——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他一边问,一边也赶紧跟着出去。惊慌之中,他差点一头栽倒在飞船漫长的通道里,一阵难以抵挡的眩晕。重力系统缓慢地镇定头脑。抬起头,犯人已经飘然离开。通路尽头未知的光源奇诡而柔和,他长腿交错间明暗横生。 听到曹二少问话,司马回身说,“啊,有个东西,叫即时传送,您知道吗。” 2 没人管他叫captain,舰桥只有一个孤独的舰长宝座,没有其他位置。他和这艘飞船,就在无边的星河、难测的际遇中沉浮。司马舒服地坐下,跷起腿,关着灯,看向舷窗上醇厚的黑暗与惨淡的芒星。他像是被深深吸引住了,目光一瞬不瞬。 “警官,我以前听说,在我们看到这些星星时,其实它们早就殒灭了。因为光线是长情的,而物体本身不是——是不是呢。”司马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来的)塑料杯里的提拉米苏,嘴巴里带着巧克力甜浆的粘腻问他。 曹二少很诚实,说,“本公仆只知打击罪犯,不学天文物理。你这个问题,不光涉及物理,还太哲学了。我无法解答。”他走近一点,陪着这个罪大恶极的甜食犯共赏远远近近、无数星球的消亡。 “别告诉我这艘船也是你用非法手段获得的。”曹二少突然说。“如果真是这样,你得蹲到下个星历才能出来。” “啊?其实我也不是很记得了。”司马懒声说,他坐直了身体。“这艘船,应该一直是我的吧。” “那么,你平时就开着它到处海吃吗?”曹二少再次打开电子备忘录,清清嗓子,换上更加正式的口吻:“请简单陈述一下你最近三天的行程。” “我真的吃得很少!”司马转过身,食指拇指微微捏在一起,极其无辜地看着他。“真的很少——只有一咪咪。” 从曹二少的视角来看,微光之中,他两指指腹之间的罅隙,端正好捏住了舷窗外的一颗星。他尴尬一笑:“你这是在认罪吗?我记下来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做坏事。”司马不解其意,失望地放下手,窝回椅子里。 “做错事要承认的。”曹二少和善地教育他,“你要不要打开灯,我们好好谈一谈。这里太暗了。” “不要,这里已经很亮了。”他像是在赌气。 “和我说说吧。同志,请看着我。” 司马无法,依言回头看他。曹二少由他看,面不改色。心声:是的,我知道我超帅的,星际级别。Handsome。我是本月警局挂历的封面男模耶,开玩笑。 但司马的称赞,格局太大了:“你的眼睛,就像宇宙一样。” “……谢谢。”曹二少有点受宠若惊,“——你在用语言贿赂我吗?如果是这样,我不会接受的。” “夸你两句而已。废话好多啊。”司马因为甜品积攒起来的好心情被消磨殆尽。他显露出本性的边角,语气开始焦躁。 “哦,我还没自我介绍。”曹二少紧忙补充说,“我来自老曹家星球,我们星球的人民是不会说谎的。但是会在心里骂人。” “还有这么奇怪的星球啊。那你是怎么当上警察的,我听说筛选宇宙警察的条件非常严格,而你很明显连撒谎都不会。” “因为我爸很有钱。” “……你真的太诚实了,不会吃亏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亏。”曹二少露出轻松的神情。他感觉犯人在和自己打开心扉:“那可以请问一下你的籍贯吗?” 司马被他的光明磊落逗得很开心,态度放松道:“我和你相反。我满口谎话。所以——我来自全宇宙最明亮的地方。” “所以你来自全宇宙最黑暗的地方?”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微笑着,没有解答。 3 司马没有继续和他废话,一时兴起,腹中饥馁,转身又跑去了传送室。“快来。”他笑,“都追了我这么久,不妨多追一会儿。” “恕我直言,你的话很暧昧。”他听话地站上传送平台,无奈地与他对视。 性格恶劣的罪犯在虹彩中突然靠近宇宙警察。“暧昧不好吗。宇宙就是因为不确定性才成为宇宙。”他的脸在非自然光线下艳丽而轻佻:“就好像你无法确定你当下是不是想吻我。” 他们的分子一同分解,他们靠得太近,或许短暂一瞬都交换了基因密码。有那么一刻曹二少从大脑直接感知到了甜味。或者是从嘴唇。 “你刚刚亲了我?”他难以置信。 司马已经在推开甜品店带着小铃铛的白漆门:“你猜。” 这一次司马他先点了碟抹茶三角蛋糕。曹二少初到此地,头脑仍旧因为薛定谔的亲吻和频繁传送而昏沉。他想,我这是在追捕犯人还是在被犯人挟持全宇宙乱跑?他感觉什么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他小心观察了一下异星的环境,手在桌下紧握镭射枪。四周和他们同样形体的类人星人很少,没手没脚的,十个手八个脚的,分不出手和脚的,都有。不过甜点的样式倒是每个星球都相仿,真奇怪。桌布和藤椅,摆设也都差不多,亮堂的奶白的十来平店面。不论是哪颗星体的光,都一样地照到司马的眼睫上,他沾了奶油的嘴唇。他张口,大方吃下整个宇宙的快乐源泉:甜。 曹二少也承认甜品很好。他本人也特别喜欢吃甜。但是现在是上班时间,他绝不能和犯人同流合污。 “你先吃着,边吃边听我说。”曹二少坚持决定用真情教化:“全宇宙都在通缉你,因为你吃了太多甜点。你不是单纯的吃,你是吃个精光。虽然你会结账给钱,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钱是哪来的——可是你这种行为真的很不好,懂吗?” “懂啊。”司马抬头,心情大好地微笑,“可是不吃甜的东西的话,我就会死的。” “你嘴先擦了。”曹二少说着,一边在桌面上找纸巾,一边诚实而讨人厌地絮叨:“有那么严重吗?天生缺糖?我觉得你可能是缺德。” “可是我想吃。不吃就心里难过。难过就会死。”司马言之凿凿,仿佛在说宇宙通行的因果论调。 “……那你吃吧。”曹二少放弃思想教育,倚倒藤椅上叹气:“吃吧。”他挺了一会儿,不死心,还掏出呼机想叫人。没信号。超出信号范围了。 “我很心烦。你为什么不跟我走。”他的情绪写在脸上,“我只想抓完你就休假。” “你吃一口我就跟你走。”司马用一只干净的小勺挖出三角蛋糕的尖尖,举向他。 “我吃了,你也不会跟我走的,对吗。”曹二少疲惫抹脸:“你确实来自和我完全相反的星球。我只说真话,而你……坑蒙拐骗。” “对呀。”司马笑,小勺举得更近,“我就是撒谎精。吃嘛。” 在所有类人非类人星球间都可以称得上帅哥的曹二少靠近他。致命的亲密距离,果然帅哥远看近看都是帅哥。司马稍微感叹一下,他已经抓住他手腕,恨恨吃下蛋糕尖尖。 “录口供的时候请说是你逼我吃的。本警官宁死不从。”他叹气。 “我撒谎有什么用。”司马把小勺直接交给他。“你忘了你只能说真话吗?” “被你气忘了。”话虽如此,善于处理警民关系的曹警官生气不会超过一分钟,“菜单给我看一下。” 4 全宇宙大概都陷了入黄昏。曹二少站在店门口,一手担着警服外套,看向余晖。司马站在他身旁,心满意足。不过比照他之前的记录,他今天已经节制节制再节制了,仅为一个小店面带来了周末的创收而已。他们站在一起,很久都没有说话。落日底下,每个人都是橘色的姜饼人,带着一点点辛甜气。 “这下你可以走了吗?”曹二少还是要问他,“我或许可以稍微理解你了,大口吃甜品真是快乐。” 司马懒声说,“嗯,等一下,我再看一会儿天——是不是蹲号子的时候就看不到外面的天了?” 曹二少说,“不一定,你可以申请去远空的监狱,牢房都伸向宇宙空间。不严格地说,你坐牢的时候就在天空中,有事没事都有流星群砸过来,特别浪漫。” “也行。不过你对浪漫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司马眯起眼睛笑,不同湿度的风吹拂他的头发。“好了警官,带我走吧——带我走,提拉米苏的名字好像也有这么个意思。” “好的。”曹二少总算松了一口气,“请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没有律师,可以上报申请。还有,飞船泊好了吗?如果没泊在星际港里,那可能会被拉走充公。” 司马老老实实跟着他走,很乖地低头听话。“好的,好的。警官,我能不能跟你说个秘密?” “你说。”其实曹二少也不知道该向哪里走。他举起呼机,希望能得到回音。他心里想着:打星际长途究竟由谁报销呢?舰队到达此地需要几分钟呢?他回到位于老曹家星球的豪宅,是先洗澡呢,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呢? 司马踩着白日最后一点光亮。烘焙的热香渐渐散失。他说:“其实这些东西,我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他说:“当人难过的时候,吃双皮奶跟吞精是没有两样的。” 曹二少停顿了很久,呼机里的电波声比航线还漫长。他缓缓说:“这样啊……可是这样说,也不能帮你减刑。”他刚刚才开始把他拆解明晰,此时摊牌,又一塌糊涂了:“你这样做,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我只是听说,甜可以让人快乐。可以填补……心里的空洞。”他落寞一瞬,转而又狡黠笑起来,“你又要说我骗你了。怎么会有人尝不出味道还硬要吃呢。” “不,你说得很对,我相信你。”曹二少叹气。漫长的无人回应。他按下通话终止键。他转向身边的犯人,在天黑前(下班前)最后尽责地问询:“你想填补什么空洞,如果可以的话,请和我谈一谈。” “你又要做心理画像吗。”司马平静地问。 “是的。”他艰难地寻找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自己:“同时,我也想更了解你……因为你看起来,如此特别。” 司马也思索一下:“你也很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只说真话的帅哥。” “谢谢。”这一次曹二少坦然接受了赞美。因为天已经完全黑了。警察也要下班的。于是他从平平无奇宇宙警察封面男模,变成他口中的诚实帅哥。他们对视。 “我能借用你的飞船吗,我想带你回警局。”曹二少被盯得稍微有点唔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打宇宙飞的。” “等于让我开船去自首。人财两空。可真有你的。”司马别开头,嗤了一声。 “我们可以慢慢开。”曹二少看手表,“到明早,银河系公认的日出时间,我们再曲速前进。可以吗?我还能陪你看最后一次日出:我忘了告诉你,远空的监狱,只有流星,没有发光的恒星。类似地球的极夜,只不过黑暗是永恒的。” “你已经知道了,我来的地方就很黑很黑很黑。”司马去揽他手臂,准备传送,“我不害怕。” “但是你会很孤独。没有恒星光亮的地方,都很孤独。”他的声音在时空扭曲中显得格外温柔,“我之前说错了,那一点都不浪漫。如果让我待在永恒的黑暗里,我也会难过致死。” “但是我还没有死。”司马紧靠在他身上,闭着眼,“我甚至还有很长的寿命。” “真的吗。”他们落回司马的飞船。曹二少由他靠着自己,带着在休假的语气说:“真好。像我命就很短。” “……那你怎么这么快乐啊。” “这是无法抵抗的命运嘛。虽然星历时代医学高度发达,可是对于我们老曹家星人来说,短命更像一个宿命命题,而非医学难题。”他讲论道,一边很熟一样走向舰桥。“短暂不是坏事。永恒也不算很好。” “你还说你不会哲学。屁话真是一套一套的。”司马赶紧推他去cao作台前输入警局坐标:“我友情提醒一下,曲速飞行的话,很快就到了。所以……” “今晚你还要出去吃甜的?不要吧,晚上吃甜的容易闹肚子。”曹二少输完坐标,惊异道。 “我不吃!”司马脾气又上来了。他看着屏幕上的目标光点,手指道:“你要不要加几个中途景点。” 曹二少反应过来,帅哥微笑:“我懂了,你想带我旅行?” “没错,宇宙一夜游。”司马志得意满坐进舰长宝座。“学着点,这才叫浪漫。” 5 话虽如此,让两个说熟也不是很熟的人一起决定旅行地点,就像小组讨论一样让人焦灼尴尬且无话可说。司马抛出问题:“你想看什么。” 曹二少回答:“什么都行。” 司马反弹:“什么都行是哪些都行。” 曹二少又糊涂了:“那不就是什么都行,还管哪些能行?” 司马比手势说,“停。再这样讨论下去我自由的最后一夜都要被浪费了。我列举一些景点,点头yes摇头no,懂?” “你请说。” “海。”司马举起手指比了个一,“有一个星球上基本上全是水。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降落在很小的沙滩上。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平地起浪,几千米高的海浪。潮汐混乱,被浪一拍,会砸出上辈子的回忆。” “我不会游泳。”曹二少摇头,“但我以后会考虑去。休假的时候,也许。” “山。”司马强压骂人冲动,伸手比二,“去看山,那个星球上有一个停建的娱乐项目,从万米高的山顶俯冲下去的凌霄飞车。冲进地底的矿洞,再爬升出来,飞上另一座山,就是玩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你不要告诉我你怕坐过山车或者恐高。” “我真的恐高。”曹二少抱歉摇头,“我以后真的会考虑。” “你好讨厌。”司马瘫着说,坚持伸手比了个三,“很小的星球?一脚踩住南极的那种?” “那会破坏生态环境,危害生物多样性,违反了星际法,我告诉过你。”曹二少缓缓摇头,“我不太考虑。”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陪我。不想的话,我现在干脆和你传送去警局。”司马的手失望垂下。 “我真的想陪你。”他连忙解释,“我只是想找一个更加特别的地方……我想留下更深的印象。” “为什么?”司马呆住,怔怔看着他。 “我说过,扰乱星际秩序等等,是很重的罪。你也许会被判很久……刑期是根据犯人种族的平均寿命来决定的。你说你还会活很久。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刑期比我的寿命还长。”他靠近他,“这说不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想让我们的经历再特别一点。我想记住你。” “你的担心……真奇怪。”司马都不知道怎么反应好,只能笑,“为什么要记住我。” “因为你很特别。”他再次强调,“我们老曹家星人会尽量记住特别的人。我们相信这样会增加灵魂,也就是意识的重量。这样在我们最终穿过黑洞时,重一点的意识会沉淀在黑洞中心,而不是被带向未知的恐怖空间。” “……等一下,黑洞?” “这是我们不成文的信仰。可能和现代科学相悖了。”曹二少不介意地单膝跪在他的宝座旁,向他慢慢分析:“我们相信人死后,组成人身的物质,连同意识,会穿过黑洞,去往未知空间,类似于很多星系中定义的地狱。而黑洞类似于星际港,物质会被它吞噬,但是意识不会,意识能在它的中心停泊。” “你们为什么要留在黑洞里?”司马轻微蹙眉,呢喃发问,“那里……很黑暗,是永恒的黑暗。而且比任何宇宙现象都狂暴,永远在吞噬,崩溃,失控。” “不是的。”曹二少见他感兴趣,语气更加温和。他笑说:“其实黑洞是发光的。上上个星历就有地球人尝试拍摄它的照片。但是很奇怪,在那张照片之后,任何星系的文明都再难以接近黑洞。它好像在以超光速逃离——不过呢,重点是,照片显示,黑洞是发光的,它看起来像类人星人的瞳仁。后期照片上色之后,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人棕色的眼睛。” “是吗。我不太关心科学,我还以为已经有什么先进文明抓到了它。”司马垂眼。“即使如此,它还是不停在翻卷和扩张。灵魂应该很讨厌那样乱七八糟的环境吧。” “这也不是的。”他高兴地说,“其实黑洞的中心十分平静。它隔绝所有流星群或磁暴,但是光可以透进去。如果意识可以在它的中心停下,记忆就可以在一个明亮的地方被永远存储起来,一遍遍回放,永远不会失真。” “你们会不会想得太浪漫了一点。”司马笑。“也许当你真的看到黑洞的时候,会发现它其实就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吞噬机器。什么意识,都被撕碎扯烂嚼吧嚼吧吃了。那多破坏幻想啊。” “这就是浪漫的意义。你还是要向我学习。”曹二少将手臂放在他的扶手上,目光真挚得让人失去抵抗,“浪漫就是有事实基础的谎话。类人非类人星人,包括我,都是这样,情愿永远受骗,永远情话绵绵。” “……我觉得你在说谎。”司马再次别开脸,“我带你去看黑洞,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种屁话。” “好啊。”曹二少惊喜,“我怎么没想到,我们可以去看黑洞啊。你这么厉害,会即时传送,应该也能追上黑洞吧。” “应该行吧。”司马搪塞地回应。他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输入坐标后就呆坐着看舷窗上飞掠的星光。 司马歪头试探地问:“喂,你真的不会失望吗。” “不会。”他起身,站在他身旁。在星际旅行中,他的声音平静地穿过了难以计数的光年:“不论它是什么样子,它都是我的最终归宿。” 6 “我们的飞船接近之后很有可能会被拉进去吃掉。公职人员因为和我旅行结果被黑洞吃掉了。”司马在开玩笑:“造成你的死,我会不会罪加一等啊。” “你如果无意害我,我又是因为被黑洞吃进去而死的,就不能算是你的错。”曹二少又一通分析,“宇宙没办法给黑洞定罪,所以这和任何人或团体或现象都没关系。” “那做黑洞还挺快乐的。”司马笑得很开心,“如果本犯罪分子丧心病狂,因为不想明早去坐牢,所以拉着你硬冲进黑洞里呢?” “有意识犯罪。可能会被定罪吧。”曹二少还在思考,完全没担心该犯人问题的前提是要杀死他。司马没再提问,只是肘戳他:“好了,别想了,你看,到了。” 曹二少抬头。那更像是一个黯淡光点。而此外,它周围的空间都是黑暗,毫无杂质的黑暗。他们身在的舰桥自动亮起了小灯,不然就太暗了。棕色的眼睛,疲倦地在黑夜中强撑,即将昏睡过去。 “看起来……很压抑。”他走近些,直觉地描述。 “是啊。”司马也看向远处。他坐在舰长椅里,抱着自己手臂,往后缩了缩,“那里一直很暗。” “但是你看,它确实在发光。”曹二少回头,还是惊喜的笑意,“你还能拉近一点吗,说不定我们能看到它的里面。” 司马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真的吗,不要吧,有点那个。” “哪个那个?” “就是很那个……随便你,被吸进去的话不关我事。”司马握住手动cao作杆,赌气一样推进。 飞船倒停在黑洞前。后部的引擎加大推动力,和黑洞的吸引力勉强相持。黑洞的内心景象转接到他们面前的巨幕上。司马说:“你看到了吗,看好了就走了,不能停太久不然真的会被吸进去——” “我看到了。”曹二少专注神情逐渐变得疑惑。“——等一下,为什么。为什么里面有抹茶蛋糕,炼奶饼干……草莓起司乳酪黄油香蕉甜甜圈双皮奶马卡龙……” “是你看错了!”司马有点慌张,一个手抖。一个倒车。 飞船先是停顿一下,紧接着就被咻地吸进了黑洞。他们都向前栽去。 他们的行程被迫中止了。司马呆坐着,不知道说什么比较能缓和气氛。 “祝你梦想成真。你在活着的时候就进了黑洞。相当于被立了生祠吧。恭喜你啊。” 7 “我居然没死。”曹二少也是反应了很久,才从惊愕中恢复说话能力。而且他佩戴的呼机居然响了。他难以置信地接起来,凭职业本能站直了汇报:“皮皮皮皮,我是皮皮,我和犯罪嫌疑人在一起,over。” “我们的具体位置……呃……”他因为不能说谎,脸都憋红了,“……在一个很黑的地方。” “我想我觉得我认为,或许也许有可能,我能在日出之前回来。对。我开飞船回来。是犯罪嫌疑人的飞船……” “谢谢,不辛苦,为人民服务。”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茫然地挂断。他茫然地看向犯人。 “我刚刚是不是说谎了。”曹二少问,“我们应该出不去了吧。” 司马叹气,他以手盖住脸:“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但是实际上来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叫来舰队,帮不上忙也罢,他们可以围观你的死亡。然后在外面给你举办一个授勋仪式什么的。” “那有点浪费公家资源。不了吧。”他惊魂未定地发扬公仆精神。“说实话,我现在虽然有百分之八十的害怕,但是还行,我还有百分之十的惊奇和百分之十的快乐。” “你还高兴什么啊。”司马换作扶着额头。 “至少这真的是一个很难忘的夜晚。”他回身向他走去。“黑洞的中心真的很平静,和我想象得一样。而且我刚刚发现了很多漂浮的甜品。和你吃的一模一样。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胃连接到了黑洞,你胡吃海塞不是你的错,是黑洞的错——所以你可能不会被定罪了,我会送你回家而不是去警局。”他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愈发兴奋。 “这倒不是。不是胃的问题。”司马说,“而是我就是黑洞。” “啊。” “我就是黑洞。”司马看向他,无奈地重复,“现在简直是我吃我自己。哈哈。” “也就是,呃,你,是人,又不是人。在这里,也在外面。”曹二少的视线在慢悠悠漂浮的奶油和司马惨白的脸之间来回切换。 “不是人是通用的宇宙骂人方法,建议你换一种说法。”司马纠正他,“你可以把我理解为你们信仰中的意识。我是黑洞的意识,只不过我是有实体的。”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一点了。那你为什么吃那么多甜的。”曹二少再次点亮电子备忘录,“单纯好奇,不是笔录。” “你该聪明的时候怎么不聪明啊?”司马反而被他的理解能力惊到了:“……我说过,我以为甜可以填补一切空洞,包括黑洞。我希望能平息自己的痛苦和贪婪。我只不过在寻求一种停止吞噬,崩溃,失控的方法。” “你的里面……我是说你,你看起来很平静。” “你不懂。”司马眼光低垂,“我身边的真空和黑暗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想停止这一切,我也想……成为普通的天体现象。甚至像你说的,成为你们死后的星际港,存放你们的灵魂。但是毫无疑问,不管什么东西都会被我撕碎吞吃。” “就算是我们的这段记忆?”他静静问。 “……就算是我们的这段记忆。”司马闭上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请看着我。”司马依言抬头,脸上带着轻飘的微笑:“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审问我?” “不,你不是罪犯了。黑洞无法被定罪。”曹二少走近他,慢慢抚上他的心口。“我只是想说……我会飞向你。在我死后。我会保证,我的意识会有足够的重量,一定会停留在你的中心。永恒地停泊。不会被撕碎,也不会被你忘记。我说过我不学天文物理,我只能想象……但我不会说谎,所以请你相信我。” 冰冷的人形惊愕中抬头。他手心的温度令他想到所有阳光洒满的甜品店下午,所有弹出吐司的吐司机,所有被烘焙手套拉开的烤箱,所有的,宇宙中所能收集起来的甜蜜。 “又或者,你想停止这一切。”他继续说。“也许我们能超曲速旅行,跨越无限的时间。我们会向宇宙的终点开去。到那时,整个宇宙都已经坍缩为一个小小的点。到那时,你会静止,我也会静止,停下手上所有的事。宇宙中的一切都静止在一起。我和你,也就在一起了。” “……超曲速。”司马喃喃,“对啊,超曲速。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把曹二少的手打开,手忙脚乱去cao作加速。 曹二少捂着被拍痛的手茫然看着他:“你有没有意识到我刚刚在和你表白?” “我知道。情话等到外面再说,你们碳基生物就是不切实际。”司马拉起cao作杆。他们都听到引擎费劲的轰鸣声。 “你接受我了吗。”他小心翼翼接着问。 “勉勉强强。你今天一直把我当罪犯,让我很不爽。” “那我以后……带你公款吃喝吧。”曹二少态度诚恳:“没有人会拒绝带黑洞吃甜品的报销申请。” “那还差不多。”司马得意地哼笑一声。他看到了橙黄色光亮。它在一点点透入他的中心:“那是日出吗。” “是的。”他再次走近他,答道,“你没有撒谎,你来自全宇宙最明亮的地方。” 司马于是放松地歪回舰长宝座。而曹二少拿起呼机:“皮皮皮皮,我是皮皮——”他在星河穿梭之中温柔说:“是的,我们正在返航。但是在那之前,我和我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或者无性别的爱人,要再看一会儿日出。” 番外 “我说过我出生到现在从来没吃过亏。但我现在可能要吃爱情的亏了。” “你这话好土。星际级别的土。”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逃避人类的观测?” “因为我讨厌被拍照片。像你突然冲过来说要看我里面……就太直接了。” “啊,对不起。我现在也觉得我那样的行为很冒犯。” “没关系,我还挺兴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