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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阿葵在寻找新的住处,可是心里并不着急。早上阿连出门之前突然问他:“我今天晚上回很早回来,要一起吃晚饭吗?”他没想太多就从被窝里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嗯”表示了同意。听到他的答案之后阿连似乎很开心,走之前还亲切地帮他掖好了被子。当他醒过来再回想起这一幕时,不禁觉得阿连其实比他之前认为的要有人情味许多。她或许只是一个脑袋奇怪却善良的大学生。

    在阿连家里住着的这几天里,他都一直和阿连睡在一起。她说到做到,允许他在自己家里做任何事,除了进入另一个房间。阿连很忙,几乎每天都起得很早,回来的很晚,不是在上课就是在打工赚取生活费。阿连说过她在做家教的工作,辅导一位中学生的功课。她似乎也在做其他工作,不然不会那么晚才回家。这几天他们熟悉了一些,互相留了对方的电话,有时候阿葵会发条短信问问阿连她今天是否晚归,而阿连也都会回复。这使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像同居的小情侣。

    白天的时候阿连发来短信说她大概下午六点就会回家,阿葵回复她:好的,我去买点东西。可是过了一会儿,阿连却又发过来一条很奇怪的消息,她说:你想来东城区看看吗?

    他愣住了,手指下意识地就想在键盘上打出“不”,而阿连的下一条短信却来得非常快。她说:我们可以一起逛逛,再一起回去。

    他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她。他觉得阿连邀请他去东城区并不只是玩那么简单,她一定有另一种意思,而他也明白,只不过他并不打算接受。他觉得阿连总是习惯把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比如收留他在自己家中,比如给他读书,再比如邀请他去东城区。阿连是个做什么都有自己目的的人,然而她的目的太明显,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她自以为可以帮上他,可事实上她只不过是在满足自己做个好人的欲望。

    但是他仍然在白天的时候去买了一些食物回来。他没和阿连一起吃过饭,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她看起来像是喜欢吃面包而不是米饭的人,也像是喜欢喝水大于喝酒的人。他考虑了一会儿究竟是自己做饭还是等到阿连回来一起做,这件事微不足道,可是他却像考虑人生大事一般想了半天,仿佛他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要去想另一件事。最后,他起身走进厨房。

    阿连的厨房看起来很奇怪。许多地方都有使用过的痕迹,看来过去经常有人在这里做饭。只是这些痕迹似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崭新的,似乎她突然停止了自己做饭。他又想到阿连早出晚归地上课、打工,一个年轻女孩这么努力地学习并且赚钱养活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时间亲自下厨给自己做顿饭呢?于是他开始洗菜,他也不太会做饭,但至少能做熟,他着这两年里偶尔也会自己给自己做饭,那种时候竟然孤独得可怕。

    可是他现在有一瞬间又在想:阿连究竟是怎么做到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她没有家人吗?

    他没忙活很久,阿连就回来了,比她说的六点还要早一些。今天是工作日,他也比较清闲,可以晚一点再去工作。阿连进家门之后,马上闻到了饭香味,便立刻跑进厨房,在他身边看了几圈。

    她眼睛兴奋地眨着,又十分好奇又怕妨碍他,“你在做什么啊?”

    阿葵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面前那一锅土豆汤。他刚对着自己做出来的样貌平平的土豆汤审视了几秒,就立刻听到阿连在他身后说:“你好厉害啊!”他心想:原来她不会做饭。那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呢?而且她看起来并不矮小和瘦弱。

    吃饭的时候,阿连也来帮忙把东西摆好。她家里的餐桌很小,一个人用很宽敞,两个亲密的人用就拥挤得正好,三个人就是勉勉强强坐得下。现在他们是两个人,因此只是普通地坐下。还好他没有做很多菜,否则这张小桌子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阿葵注意到阿连今天穿的是一件薄得恐怖的浅蓝色毛衣,织得也并不密,因此隐隐约约透着亮,如果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就能看到阿连深色的胸衣。他出口问道:“你不冷吗?”

    阿连却一屁股坐下,毫不在意地说:“西城区长大的人怎么会怕冷?每年冬天都下那么多雪,早就习惯了。”

    她说得没错。整座汐城都都被大海围起来,只在西部有一座高山,当来自海洋寒流的风吹来,遇见了高山,便在全城降下大雪,其中降雪量最多的便是西城区。可同样是雪,在不同的城区也显得格外不同。冬天的东城区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学生们欢乐的打闹声,南城区下雪时港口显示出一种休憩的安宁,中心城区的雪和霓虹灯光交相辉映,没有哪一个见过的人不会说这种情景有多美丽。可同样的雪到了西城区却变成了灾难,它让交通瘫痪、让流浪汉冻死、让经济停摆,每年都有一些人熬不过冬天。西城区的气温虽然不如身处城市北部的中心城区那样低,却一年四季都透着阴冷,因此西城区的人最喜欢夏天,憎恨冬天。只有中心城区的人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对他们来说是浪漫的,而不是致命的。

    可阿葵却在坐下之后问了一句:“你是西城区的人?”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他要问阿连这个问题。阿连身上的气质、行为举止很有西城区长大的人那种“事事无所谓”的风味,可她的更深处却有一种异样,她的眼睛深处、声音深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深处,都隐隐散发着一种陌生的味道——纯真的味道。是的,他认为自己愿意这么称呼阿连身上那种感觉。无论她是善是恶,她的灵魂似乎都是纯真的,不可能被改变。

    阿连没有直接回答,她先是垂下眼睛。在她垂下眼睛的那几秒,阿葵没有办法看见她的眼神,她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也像是被涂黑的画。忽然她又抬起眼睛来,微笑着看他,反问道:“那你是吗?”

    于是阿葵也沉默了下来。他们就在这种沉默中开始吃饭,可阿连丝毫不觉得尴尬和不对劲,她在吃的过程中还会突然说一句“你做的饭真好吃”。可阿葵一句也没有回答。他拿起了筷子,还没有把食物塞进嘴里,抬头盯着阿连的脸。她的脸长得很平静,五官的边界几乎都呈锐角,因此只要她的眼神一旦变得尖锐,她的五官也会跟着锐利起来。

    “你就不怕我给你下毒吗?”

    他看着她,她的眉毛很黑,和她的头发不相上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并不冷冽,甚至是温和的,可是却充满攻击性。

    “你不敢。”她说着,又吃了一口,“至少你现在不敢。”

    她说中了。他不是敢下毒的人,也觉得下毒的人都是孬种。于是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吃自己的饭,直到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小杉的电话。他的家住在更远的地方,今天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工作,于是打电话来问阿葵是否要一起。

    阿葵不知道怎么回复,阿连就回答道:“来吧,顺便上来坐坐吗?”

    对面的小杉听到了阿连的声音,似乎有点兴奋,立刻回答:“好,这就来。”他在听到阿连报出的地址之后就挂掉了电话。

    再看向阿连的时候,阿葵的眼睛里已经带着一种责怪。他不喜欢小杉和阿连扯上关系,也不喜欢阿连允许小杉见到她。他甚至久违地生起气来。阿连却对他的愤怒没有回应,边收拾碗筷边说:“是你的朋友吗?”

    阿葵连点头不想点一下。

    阿连收拾好碗筷之后,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不急着去洗碗,反正这天晚上她一直都有空。她盯着阿葵的侧脸,突然开口问他做这份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突然对她感到厌恶起来。可是她继续问他:告诉我,那是种什么感觉,什么答案我都愿意听。告诉我。而他心里在想着:闭嘴,混蛋。闭嘴。你不过也是一个把我当成笑话的混蛋,你收留我只是对我好奇,只是要把我当做你人生的一段插曲,用我不幸福的一生来填充你丰满的人生。你这个混蛋。

    “我......”她又开口,她没有停止过说话,“我不是要打探你的生活,我只是真的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必须要明白,并不是单纯的好奇。”

    阿葵忍不住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下一秒他的余光瞥见阿连的眼睛又垂了下去,又变成了一块幽黑的洞。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刻他厌恶她,觉得她讨厌又恐怖,即使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他害怕被她当成消遣,害怕自己住在一个只把他当成一种动物去观察的人的家中。他不得不愤怒,不得不对她发火。

    阿连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只有黑白颜色的植物。

    过了没一会儿,小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阿葵让他不要进来,他自己走出去。小杉同意了。可阿连却站了起来,似乎带着歉意地说:“我送送你吧。”阿葵摇了摇头就要向外走,阿连没听他的,还是在后面跟着。等到他们走出这间地下室,来到地面上,立刻就看到了一辆出租车。似乎是看到阿葵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杉立刻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看见阿葵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不太明白是不是他们两个人吵架了,可他还是走过去,对阿连说:“你好。”

    走近之后,小杉才真正地看到了阿连。她的头发散漫地披散在后背上,发色和眉毛都很黑,像是故意染上去的。她生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和嘴巴,眼睛是杏核状却并不显得柔弱娇媚,在她骨骼发达的脸上变为一种不太和谐的因素,她的嘴巴棱角分明却诱惑感十足。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够长出那样的嘴巴。他一瞬间就怔住了,眼前这个女人是黑发和苍白尸首的结合体,她甚至能让人忘记她的性别。

    阿连当然也看见了小杉,她一边走上去和他握手,嘴里说着“你好”,一边在心里想:这个人长得好像一只猫。特别是那种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聪明还是傻的猫。他的嘴唇薄薄的,双眼皮像刚长开似的,形状并不工整,他的鼻梁不算高,鼻头却稍微翘起来。他太像一只猫了,也非常像一种还未发育成熟的状态,仿佛是某一个人的幼年阶段。

    但此刻他们都对方很感兴趣,甚至是被吸引住了。他们对彼此来说都那么陌生,可以又有不知道哪个地方存在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线各自从他们的身体里钻出来、连接上了对方的。他们谁都不敢笑,不敢先发出一个动作,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会给对方带去一场冲击。

    最后他们只是松开了彼此的手,各自向后退了一步。阿连站在楼梯口,好像随时等着向下走去,而小杉走到了阿葵旁边。

    阿葵看着他们。他们的眼神、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他立刻就明白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在互相吸引,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吸引力,就连他们的头发都在朝着对方飘去。一个长得像尸体的怪女人,和一个像猫和幼童的男人,多么诡异且不该在一起的一对啊。可是他阻止不了。他看见阿连的目光开始躲闪着,甚至朝他看来。而小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连,从她漆黑的头顶,到她身上那件薄得几乎透明的蓝色毛衣,再到她的腰和胯部,接着是大腿、膝盖,以及她笔直的小腿,最后是她穿着靴子的脚。

    阿葵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完蛋了。这件事一定会招来一个坏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不能改变的,只能被提前预防。而他并没有做到,于是结果已经定了,阿连和小杉会变成情侣或者情人,然后有一场灾难会降临到他们身上!包括阿葵自己,无人幸免。无人幸免!

    他沮丧地想着,钻进了出租车里。而后进来坐在他旁边的小杉却仍然看向窗外的阿连,他好像找到了一只向他伸出的手、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条拉他爬出地狱的蜘蛛丝——一份希望。天哪!他把阿连当成了他生活里的希望!为什么希望这东西还没有被他扔掉?

    阿葵看见小杉看向站在寒冷三月的室外却衣着单薄的阿连的眼神,仿佛他已经爱上了她很多年。可是当阿葵试图向车窗外的阿连看去时,却发现阿连也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那一眼他永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