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九
要论维恩·格鲁伊杜夫对格拉维尔·奥尔本的厌恶之情,实在由来已久,甚至到了维恩本人也难以说清楚的地步。 严格说来,维恩比自己的哥哥更早认识格拉维尔。那年维恩不过六岁,仍是黏人得紧的年纪,即使被母亲叱责过几回,仍是喜欢啪嗒啪嗒地跟在父母甚至兄长身后跑,凯罗尔女王虽然苦恼幼子完全不如长子那般省心懂事,却也从这小孩儿身上感受到了为人父母的快乐。——赛西懂事,却太过懂事,从生下来开始便不太会哭,也不太笑,明明也不过几岁大小,随着年龄增长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与自己更不亲近。唯一好的是与他父亲也不亲近,对谁都一视同仁,不至于使女王陛下感到心凉。相比之下,心思敏感、爱哭爱闹又黏人的维恩反而使母亲心生暖意,正色警告过几回后无果,反而纵容了他的亲近,要去哪里也总是带着他。 这天凯罗尔议过政事,又带着维恩去了艾登·奥尔本的宅子。这位贴身骑士的妻子也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向来体弱,今年开年受了春寒后大病一场。凯罗尔想着两三天前便听说了这件事,昨日艾登也被她先遣了回去照顾家人,眼下时间还早,又有些事情要交于他去做,便直接摆驾上路。 维恩在马车上时还有些委屈混杂着无措的复杂情绪,他之前因为厌恶艾登·奥尔本,觉得母亲对艾登和颜悦色,对父亲却冷漠,与外人甚至比对父亲更加亲近,误会了两人的关系,惹得凯罗尔关了他大半天的禁闭。之后虽然解释了艾登从十三四岁起便效忠自己,王与贴身骑士关系密切超过他人更是奥洛拜尤向来的传统,维恩仍是别扭。若不是父亲这几日回家,赛西又锁了书室的门不让他进去,维恩甚至不愿意跟着来。 所幸凯罗尔也知道两人交谈的东西不便与幼儿知晓,问候过了奥尔本的妻子后便让下人将维恩带去一旁玩耍,与艾登进了会客厅议事。维恩坐在屋内喝了几口果茶,咽下一块软糯的糕点,便实在坐不住,跑进了花园。 当时春日阳光正好,微微泛黄又带着暖意,像柔软的雏鸟羽毛落在身上那般惬意,维恩绕过一排含苞待放的花墙,便遇见了正在练剑的格拉维尔。在维恩看来,那是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细瘦小孩儿,大不了自己几岁,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把木剑,动作一板一眼地比划着。 金发的少年很快停下动作,望过来的眉眼之间与之前床褥之间面色苍白的夫人十分相似,只是表情不如那位夫人和善,也并无体虚柔弱的模样,反而有些冷硬淡漠,即使是见到了维恩,也仅仅是皱了皱眉,收了剑走过来几步,开口问道:“你是谁?……有事吗?” 他身着便于行动的浅色衣裤,头发金黄,眼睛也是碧空一般的淡蓝,皮肤白皙,于阳光下立着,颇有些虚幻遥远的意味。维恩还未回答,身后的仆人便急急忙忙跑过来,先是看了几眼小王子是否安好,为他介绍了这是格拉维尔·奥尔本,是您母亲骑士——艾登先生家的长子,又转过身低着头回答另一人:是维恩殿下,今日女王突然来了……云云。如此汇报了一番,不知为何,居然是急得额头上冒了些汗。 格拉维尔脸色未变,只是垂下眼帘行了个礼,对王子殿下问好。他还正思考着要如何脱身,便被维恩靠近,问他在做什么,手中的是假剑吗? 维恩才六岁,也尚未开始习武,自然不明白许多事情,相当好奇。格拉维尔浅浅叹了口气,却是好声好气地回答了这位尊客的问题,之后被缠着一同玩耍也是同意,他大不了维恩几岁,虽然性格天生有些冷淡,却也远远未到赛西那般境界,不过是个被管教得严格些、天性也乖巧的小孩子,很快两人便在花园当中玩作一团。直到格拉维尔的剑术老师现身才停下,被抓住骂了一通,只是碍于维恩的身份,骂也不敢骂得过分,寥寥几句,便说明日补上,今天算了。 格拉维尔与维恩玩得小脸红扑扑的,本来乖巧地垂着头,有些变回先前那个冷淡少年的模样,听到说完这句后老师甩手走远,又抬起来,对视一眼,脸上慢慢挂回了笑容。维恩原本一颗忐忑于格拉维尔又要变回几个小时前那个人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用过晚餐后两人又是挤做一堆,在凯罗尔女王出门时,维恩甚至拉着对方要求格拉维尔当自己未来的骑士。——他才刚刚知道这种关系,便迫不及待也要拥有自己的骑士了。他讨要完格拉维尔的应允便想,艾登是母亲的骑士,那么艾登的儿子做自己的骑士也是天经地义。只可惜格拉维尔没有兄弟。 待重新坐回马车上,维恩同凯罗尔说了这件事,他还拿着一串从花墙上揪下来的嫩枝。花期未到,即便是喜爱玫瑰的奥洛拜尤此刻也少见国花,格拉维尔的母亲艾维又是喜爱自然风景的人,这个时节院子里便种着铁线莲,颜色湛蓝到泛出紫色,一朵朵重叠开放。格拉维尔从花墙旁边绕开时被维恩扑了一把,直接跌坐进其中,衣物和头发上都落了好几朵,又被维恩觉得好看,抓进手中。凯罗尔刚刚与艾登·奥尔本有了几句争执,心思完全没放在此处,只是随口问道:“是吗?那看来用不着我来给你选骑士了。” 她完全敷衍,但平时态度也是如此冷淡,维恩就没有察觉到母亲其实并没有听清他到底找了谁做骑士。幸好小孩子总是很快忘事,这边聊完,手里的花又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甚至析出浅色的汁水来,便被扔掉,维恩也把格拉维尔忘在脑后。 再记起来时,格拉维尔正站在高台之上。 维恩原本对玫瑰赛是没有兴趣的,这种没有王储将要挑选骑士的年份里,每次比赛也不甚精彩,维恩更是不懂剑术之美的人,例行的练武也不过是家教要求罢了。他斜在椅子当中,两眼直愣愣地对着台上,一直到欢呼声起,才从幼年模糊到可怜的记忆里挖出了“格拉维尔·奥尔本”这个名字。这也完全是拜艾登·奥尔本所赐,自那年他在替女王去往科利玛利参加冬至圣典的路上出了事,凯罗尔女王身旁便空置了贴身骑士的位置,虽然总有人劝女王再选,却都被驳回,这太过重情重义的举动又一次惹了非议,让维恩又一次体会到不解与愤怒。 格拉维尔立在台上的身姿终于在维恩眼中渐渐清晰起来,过了三年,样貌有了变化,但对方依旧是那副有些冷淡、遥远得能化入光中的模样。维恩正想转头告诉凯罗尔女王这就是之前答应了做他骑士的人,却看见主教起了身,朝台上走过去。 玫瑰赛虽然表面上只是奥洛拜尤的全国剑术大赛,却也默认为皇室的骑士选拔赛,胜者向来由国王加冕为骑士,是以维恩不明白此刻为何主教上了台。凯罗尔也不该让神教凌驾于自己之上到这个地步才对。 然后他听到凯罗尔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坐在另一旁的、自己的哥哥说道:“如果不是他父亲早亡,我答应过他母亲随他自己做主,这个人以后应该是你的骑士。” 维恩愣了愣,慢慢将后背靠回椅垫上,沉默下来。他一面听凯罗尔与赛西低声交流着,一面继续望着台上的景象:格拉维尔脸上露出淡笑,径直向主教下跪,额头几乎贴到了地上去,直起身体后即便再对着看台行礼,目光也是极快地扫过,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虽说那些年幼时的口头承诺难以当真,维恩仍然是感到了二重的背叛。无论是格拉维尔,还是凯罗尔,似乎都没有将整件事记在心里,似乎也就没有把自己记在心里。事后维恩忍不下这口气,找到格拉维尔时,更是发现对方把自己忘了个透彻—— 在开口说第一个词时,嘴角便是弯起的少年对着自己沉默了半晌,最后仍是露出了一种混杂着苦恼和愧疚的神情:“真是对不起,之前生了一场病,我忘掉了许多事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必须要向你道歉。” 可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维恩气得双眼通红,始作俑者却没心没肺,嘴上说着抱歉,却一副毫不在意的轻松模样。两人还未再多说几句,便被神殿骑士叫了名字,让他跟上离去。格拉维尔点点头,转过头来又凝视了维恩片刻。 “殿下一定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骑士。”他假惺惺地扔下这么一句话,扶着剑柄小步跑开。 维恩站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脑子里却对几年前的事情渐渐清楚起来:格拉维尔愣了片刻,对他说,我不会忘的。 在那之后事情更多,比如格拉维尔记不清他的名字,发音做了云茵,至此之后也总是如此叫他;比如格拉维尔在那之后却与赛西交好起来,会特意赶回来参加赛西的成年礼,却在维恩的晚会上连封信也不递。比如某夜当中,起床寻找本该睡在枕边的小猫时,却听见凯罗尔在劝赛西留下,说比起维恩,还是更希望他来继承王位。——理由竟然是当初凯罗尔的父亲重男轻女,总是找理由想让不学无术的兄长甚至胆小如鼠的胞弟继承王位,最后却败给了所谓的“血统正宗”,才让有着纯正黑发绿眼的凯罗尔登基。虽然即位,理由却荒唐可笑,凯罗尔却感到无比羞辱,仿佛自己一切优秀的部分甚至不如所谓的“血统正宗”,因此希望自己的子嗣不会重蹈覆辙。赛西没有答话,维恩更是在窗外站了半天,等到那只终于野够的猫来蹭他的脚,才反应过来,对这种忽冷忽热、养不熟的玩意儿分外心冷,不再愿意抱它。 又比如那次玫瑰赛的隔年维恩便认识了格拉维尔的堂弟,奥卡洛斯·兰卡斯特。两人虽然只是堂兄弟,长相却分外相似,大概是因为父亲兄弟,母亲更是双胞胎的缘故。奥洛拜尤以黑发绿眼为皇室正统,贵族当中也追捧黑发或是绿眼,这两兄弟却专门挑了母亲的蓝眼和父亲的金发继承,若是反过来母亲的黑发与父亲的绿眼,即便那种褐斑占据大块,需要光照才会显露的绿色并不那么明显,大概仍是会得到无数奉承的。可他们偏偏不是,顶着一头灿金的头发,在乌压压一片的深色脑袋中显眼至极,格格不入。奥卡洛斯不仅长相与格拉维尔相似,在大人嘴中也总是同样优秀乖巧,虽然年岁不高,武艺却值得称赞……诸如此类。 见过几次后维恩才发现完全不是如此。奥卡洛斯便完全像一条幼犬,表情平静只是因为发愣,性格正直到有些憨蠢愚笨,却又十分好脾气,若不是力气惊人,家族也并未树敌,只恐怕会沦为被欺负的那一类可怜虫。格拉维尔便不是了,除去最开始那次见面,维恩再见到他,都是一副过于成熟、圆滑得令人作呕的姿态。说话时脸上便会带笑,喜欢眨眨眼睛故作惊讶,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惺惺作态——没人时淡下来,表情便冷得惊人,大概女王养的弄臣也不会有他更会演戏。 对于奥卡洛斯会崇拜格拉维尔这种人,维恩自然极端不满,拉着对方与自己作伴,不许去招惹他。 “怎么会觉得我讨厌你呢,”被质问是否讨厌他,总是拦着他与见兄长的格拉维尔曾如此说道,“我明明很喜欢你,”这种胡话对格拉维尔来说大概是信手拈来的,他说得面不改色,毫不停顿,“只是赛西最近也不太愿意搭理我,我正在苦恼怎么见他呢。要和我一起想想办法吗?” 口头上如此说,维恩却在傍晚时看见赛西站在格拉维尔那间教室的门口,钟声已经响过一轮,屋内却仍是坐得满满当当,大概是没有放课。 果然谎话连篇。维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