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赛西找到格拉维尔时,对方正在学校的中心教堂里欣赏圣歌队的排练。 开场悠扬又轻缓的哼唱与教堂标志性的北地熏香缭绕在宽广的空间内,将将十五岁的少年安静地坐在第二排,表情平淡,望向台上的目光沉静如一湾湖泊,透过玫瑰花窗投射而入的阳光在格拉维尔干净光滑的脸上投下好几片斑斓的色块。 塞西走了过去,隔着格拉维尔大概半个人的距离坐下。后者转过脸来,很快为他挂上一副欣喜却温和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会晚点再来。”格拉维尔压着声音道。 “正好要去还书。”塞西的视线在格拉维尔的笑容上略做停顿,很快转向了仍在歌唱的圣歌队:“有什么事?” 他表现得颇有些不耐烦。 塞西一直不明白格拉维尔为何对这里这么上心,自从变声期后对方便离开了圣歌队,却因为在古语上发音纯正而继续指导着其他学生,几乎每周都会来教堂两次,浪费近一个下午的时间。 而若非是奥洛拜尤的法律规定贵族子嗣必须自13岁起进入指定神学院,直至18岁方能毕业,再加之学院当中图书馆的藏书还算丰富,塞西甚至不愿在现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半天。 格拉维尔脸上露出一种塞西极为熟悉的表情——他犹豫般缓缓拉开嘴角,弯起细微的弧度,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睫毛却是快速地扇动了两下:“嗯……我想应该要先由我来告诉你比较好,”格拉维尔的变声期已经过去,声音变得沉稳不少,却依旧柔和,带着清朗的洁净气息,“这个夏天我就要去科利玛利了。” 塞西终于又回过头盯着他。 “是吗。”他声音陡然放得极轻,几乎要被歌声盖下去。 这时候赛西又突然回想起三年前自己为何会认识格拉维尔了:他站在比武的高台之上,刚刚用一把铁剑挑走了对手挂在脖间的坠饰,赢下了整场比赛。 那天天气晴朗而春风料峭,能将自己的斗篷都吹出一个蓬起的弧度,格拉维尔十二岁,年幼得连五官都未长开,柔和精致得像个少女——然而他一身轻装,个子比大多数同龄人高出一个头,皮带将腰杆束得极细,躯干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rou,目光平静沉着如手中的剑。明明身体还年轻得像一只幼鹿般脆弱,实际上却是老辣的鹰。因为完成比赛,这把剑劈开春风,正朝赛西的方向划来。 赛西这时候听到自己母亲的轻叹:“如果不是他父亲早亡,我答应过他母亲随他自己做主,这个人以后应该是你的骑士。” 赛西望着那个向走上台上的主教半跪下来的少年,又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国王在自己身边说了什么,他惊讶地看向母亲,又忍不住多瞥了几眼台上。 “他的父亲是艾登·奥尔本,你应该记得,”奥洛拜尤的女王又说,“五年前在科利玛利遇害。——你也去过那场葬礼,不过当时格拉维尔还深陷昏迷之中,你们俩应当没有见过。” 赛西点了点头,终于再度将脸转了回去。他知道艾登·奥尔本,是自己母亲的贴身骑士之一,七八年前为了救主而受伤,又在五年前在去科利玛利的路上时为了救出被绑架的长子丧命。之后长子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昏迷了三个月之久。——那就是格拉维尔。 之后国王又说了几句类似于赞叹格拉维尔优秀得过分的话,便适时停下。赛西倒是能感受到对方的确有些后悔放过了格拉维尔。 台上格拉维尔的目光早就收了回去,现在他正抬头,朝听命于主教的神殿骑士团长看着,得体地保持着微笑。 赛西终于有了实感,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 格拉维尔本应在他面前屈膝。 但即使早就知道格拉维尔从来不会是自己的骑士,如今听到对方向自己道别,赛西仍旧是感到心脏突然下沉。作为好友,格拉维尔的选择对赛西来说既意外又全在意料之中。 格拉维尔的母亲也已经病逝,格拉维尔并没有留在奥洛拜尤的理由。赛西在半年前那场葬礼上就想到了这点,现在也只是将这个理由重新提出来咀嚼一遍。 他不是格拉维尔宣誓效忠的对象,自然无法挽留格拉维尔离开的步伐。 得到肯定答案后,赛西更加不愿意施舍自己的目光给友人了,他沉默了会儿,依旧沉不住气道:“你不需要特地来特地通知我这件事。” 话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但更为恼怒的情绪还未涌上心口,格拉维尔就开口了。 “怎么不需要呢,”金发的少年说,“你是我重要的人,我不能不告而别。再者,如果你是事后知道这件事,却没有特别的反应,我会感到心痛的。想来想去,单独告知你就不需要担心这点了。” 赛西缓缓地吐息了一次,终于不再死死盯着高墙上的彩绘,转而垂下视线:“知道了,我会去送行的。” 格拉维尔之后大概又说了些什么,语调总之是十分欣喜,甚至在赛西的话语中得到了额外的允许般,靠得更近了一些。赛西心不在焉,反正平时也是格拉维尔说得更多一些,也不必多说什么话。 他知道自己的沉默反而会让格拉维尔更加明白自己是为了这次谈话的内容生气,但上次他因为格拉维尔决斗时退让受伤而冷战时,自己这位友人当着他的面对旁人说:“赛西平时总是什么都漠不关心,如果因为我的事情而愤怒,大概意味着我对他来说也是特别的朋友,我当然会觉得快乐。” 这次谈话过后不到一周,格拉维尔便与塞西在学院的大门口分别。他已经穿着一套科利玛利制式的服装,因为还未正式加入骑士团,只是朴素的白色长袍,身上熏香的味道比上次见面时更重了一些,塞西猜想那大概是因为这阵子他总是和科利玛利的人待在一块儿,恐怕以后也会一直都是如此。 “我会想你的。”格拉维尔离开前说。 因为赛西完全不信这类鬼话,对此只是点了点头。 再见面时却是在塞西的成年礼宴会上了。那是每年以来奥洛拜尤的传统:谁家中的孩子从神学院毕业,才会替他完成成年礼,举行宴会庆祝回家。 鉴于格拉维尔寄给自己的几封信中可以窥见对方一进骑士团便开始为了清理异教徒和别的礼事忙得脚不沾地,塞西甚至没给对方递去邀请函。因而在宴会结尾时才骑着马突然出现,还直接求见宴会主角的格拉维尔其实当算作不速之客。他被拦在门外,一套标志性的白银盔甲被宽大的斗篷捂得严严实实,也不肯亮明身份,只是让守卫通报自己的名字。 塞西快步走出大厅,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发现那个站在门外的金发身影时,心中又起了一丝火气。 “你怎么会来?”他走过去,问。 “要送你礼物,所以赶来了。”格拉维尔看上去比三年前分别时更加高挑,五官线条凌厉端正,连热情微笑时嘴角的弧度看上去也更赏心悦目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被软皮包好的书籍:“之前你提过的法师塔,不是说很好奇他们曾经对构造重叠时空的法术研究到什么地步了吗?过去的时候已经塌了不少地方,不过找到了不少笔记,就尽可能收集了一些,都在这里了。” “……” “……嗯……不想要吗?”格拉维尔摆出疑惑又困扰的表情,目光也担忧地在塞西绷紧的脸上来回扫过,“你一直都想研究魔法多过其他事情,应该没错吧?还是说,你决定要继承王位了?” “倒也没有。”塞西回答,伸手让格拉维尔将书重新递给他。 “替我向陛下问好,如果她因为我送你的礼物生气,我很抱歉,”格拉维尔收回手,面上重新浮起笑意,分别几年,塞西几乎快忘了他这幅表演般的惺惺作态是这样的,“我得离开了。” “再见。”塞西说。 “这么迫不及待和我道别吗?你也太绝情了,我可是一直都很想念你,”格拉维尔又装模作样地难过起来,皱着眉头看向塞西,“你什么时候会来科利玛利见见我呢?” “科利玛利好像不会欢迎法师。”塞西停了会儿,声音平稳地说道。 “看来只好我来找你了。” 格拉维尔后退几步,上了马后挥手与塞西道别。 塞西在夜风之中站了会儿,他想起十四岁时带着格拉维尔去往柯拉森林寻找月髓花的事情。过去他一直只记得最后遇见魔兽时,格拉维尔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挡在自己面前,将自己一遍遍羞辱的时刻,现在再度看到格拉维尔的背影,他却又突然回忆起来别的东西。 无论是再度获得研究魔法的快乐,还是为了别的,他都不应该继续再在奥洛拜尤虚度光阴。 只留在奥洛拜尤是无法满足塞西任何欲望的,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