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剧情)
冬至节是每个国家都会着重庆祝的日子之一。 过去格拉维尔在科利玛利时,也会在一早便沐浴清洁,穿上特制的长袍,与众人一同在主殿进行祷告,然后参加之后的祈福仪式——等等一系列的典礼。这已变成了刻进骨头中的习惯,因此饶是前晚上还被德里安拉着纠缠到半夜,冬至一早,格拉维尔依旧是在太阳跃出地平线之前便睁开了眼睛,走进浴室洗漱。 ——往常他也是一样的步骤,但节日当天向来得到重视,不仅清洗得更加彻底仔细,之后的早间祷告时间也要长上不少。 不知为何,德里安只给他准备了一套白色的衣服,还是结婚那天所用的,格拉维尔考虑了下,便决定只穿着身上单薄的衬衣底裤便走出屋子。 气候已经变得有些寒冷,叶片上甚至凝结着一层白霜,呼吸时也有雾气缠绕。院子里透着深秋特有的死气,不断落下的枯叶又将庭院的石板路遮盖得几乎没有痕迹。格拉维尔简单地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双手相握,闭眼跪了下去。 大概是作为他依旧虔诚的回报,格拉维尔得到艾德文的特别应允:可以不去参加宴会,但作为交换,他必须提前一晚进宫。艾德文明显猜到了格拉维尔的选择,传达口信的时候甚至连给格拉维尔的马车都准备好了。 德里安对自己堂哥提供的这份便利显然是相当不满意,他的脸色从传信官的第一句话结束时便一直保持在铁青的状态。格拉维尔只觉得早上膝盖地下的砖块也不会有他脸色冷硬,又是将他叫去书房好一阵软磨硬泡——就是说些我真的不喜欢这些宴会,去了也觉得无聊,还给人看笑话的机会,再者说我可以早去早回之类的屁话——终于算是让德里安哼哼唧唧地放弃了要和他穿着另一套成对的礼服去炫耀的机会。 实际上格拉维尔中午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到时候只要表现得平常,即使有人故意称自己“加布尔雷斯夫人”,也笑着应下便是。他在曾经的各种交际场合当中学到的一点便是,只要你表现得足够从容,足够理直气壮,足够厚脸皮,不知廉耻,那无论事实如何,总是没人能直接给你难堪的。 格拉维尔这么想着,钻进了那辆有着厚厚围帘的马车当中。 亚考兰王国的皇宫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模样。 格拉维尔在马车停下时掀起帘子打量了半天眼前的建筑:铅黑色、尖顶如利剑一般高耸入云霄之中,狭窄而结构扭曲的窗户零星散落在砖石凸起的外壁之上,时不时能瞥见屋内昏暗飘摇的烛火,如同一只只诡谲的眼睛。原本广阔而宏伟的建筑变得更为高大,却不知为何感官比以前更为拥挤,仿佛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朝人倾轧而来。 原本亚兰考王国以青蓝色为皇室的标志,皇宫也乐于用其装饰。可现在,反而是黑红二色占满了整个视野,连偶尔从格拉维尔马车旁路过的仆从们也全都裹着深色的长袍,用厚厚的兜帽遮住了脸,完全分不清楚长相。 格拉维尔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表情逐渐冷淡起来,又觉得寒风从拉开的缝隙中不断灌入车内,便松手,重新坐回了马车当中。 领路的仆人从出现在格拉维尔眼前开始便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连走路也无声无息,格拉维尔试图与他(或者她?)交谈也不做回应,只管埋着头快步行走,将格拉维尔带到目的地便转身离去。 他直接被带到了国王的卧室。 整个屋内都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也挂着深色的帘子,将整个室内都遮得严严实实。可即便如此,烛火也布置得并不明亮,只堪堪能看清屋内的东西,不至于让人磕碰。 格拉维尔在房间中心站了会儿,转身就想打开房门,出去转转,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落了锁,敲门也无人应答。——这让他呼吸愈发不顺畅起来。 窗帘倒是能拉开,很容易就能将整个宫殿的景色收入眼中,大概最远处灯火辉煌的圆顶建筑便是宴会举办的地点,时不时还会升起一些零星的烟火,在深色的夜空当中留下一团团灰白的痕迹。 盯着那地方看了一会儿,格拉维尔的视线在目之所及的建筑当中搜索起来,他下意识地在脑海当中匹配信息:不能太显眼,但也有某种特殊的标志,还得有足够的地方挖出一块面积巨大的地下室……或者露天的平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找一个适合祭祀的场所。 按理说,即使国王自己信仰邪教,也不会直接把聚会活动场所安排在自己住的地方,可直觉又告诉格拉维尔这地方显然有异。 同时却另一个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你找到了又能干什么呢? 格拉维尔自然知道自己现在被困着。别说魔法,连半点儿打斗的力气也拿不出来,可即使如此,他也不该简单放弃自己的责任。——但是那个声音不停地响起:你找到了又能干什么呢? 格拉维尔试图说服自己即使情况再严重,再无可救药,也先做到力所能及的部分,其他的之后再说。 那个声音依旧一遍遍在问:你找到了又能干什么?你做到了又能干什么呢?你就算……又能挽救什么呢? 这念头逐渐扩散,渐渐挤满了格拉维尔的思绪,直将他拷问得眉头紧皱,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又什么时候变得会为这些无谓的问题困扰。 但连脑子也变得不受他自己控制一般,这些想法依旧泉涌般冒出,像是拥有了实体那样蒙住了格拉维尔的眼睛,捂住了他的口鼻,扼住了他的脖颈,掐紧了他的手脚。 格拉维尔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只觉得自己不断被自己责问,不断被自己否定,好像他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是因为他现在的确如此吗?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离开亚考兰的打算才对,他也从来没有安于现状,觉得和德里安这么生活下去也不错。不仅冈特已经愿意替他传信,连其他脱身的方法他也做了准备……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拷问我呢?格拉维尔不断思考,是因为自己不顾所有人阻拦辞去骑士长的职位,离开科利玛利吗?可他依旧信仰着主神,愿意用一切方法——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格拉维尔的思绪突然被这声询问打断。他回头望去,艾德文正迈进屋内,将斗篷脱下,扔给了身后的侍从。 “想您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格拉维尔回答。 艾德文不置可否,走到格拉维尔的身旁,也瞟了一眼窗外的景色,便立刻勾起嘴角,问:“找到了吗?我的屠宰场在哪里。” 格拉维尔摇摇头,将窗帘重新拉上:“您好像喝了不少酒,我甚至能闻到您身上的酒气……早点休息如何?” “是不是在打算杀了我?”艾德文又问。 格拉维尔没有立刻作答,一抬眼,正好对上了年轻国王的视线。艾德文的双眼被烛火照耀着,仿佛上好的葡萄酒,色泽透亮,水光波动。他虽然问出了这种问题,看着格拉维尔的视线却是意外平静。 “如果说我没想过这件事,那的确是在撒谎。不过我现在做不到这件事,嗯……理由你我都清楚,”格拉维尔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浅淡又无奈的笑容,“所以不必担心,正面冲突或是暗杀都没有条件,我现在完全没有打算如此。” “果然如此,”艾德文垂下了眼帘,“要扯上这些你才会愿意动手,其他的根本无关紧要。如果当初是我父亲这样,你就会带着我们回王城,替我杀掉父亲了吧。” 格拉维尔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艾德文甚至是通过弑父来夺回王位的。 他这幅意料之外的无辜表情落入对方眼中,又是引出一阵轻笑。艾德文明显在宴会上喝了不少,行为也放纵起来,将嘴角的弧度不断扩大,笑得甚至有些停不下来,连站也有些站不稳,朝格拉维尔斜过身子,弯着腰将脸凑到和对方视线平行的位置。 “哦,外面不知道这件事是当然的……我用的是邪术。先是控制了他的思维和行动,等所有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才咒杀的。那个仪式的名字很特别,叫——鲜花狩猎。想到它有个这么美丽的名字,却让我用在了个我最憎恨的糟老头子身上,真是浪费。”艾德文惋惜般地摇了摇头。 见格拉维尔神色冷淡,看着自己仿佛是凝视什么无机的死物,艾德文顿了顿,又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维克多舅舅为我用鲜血洗礼的。” “你以为只有你去的那个村子才有异教徒吗,格拉维尔?我舅舅才是当时的首领。” 格拉维尔只觉得喉咙霎时干涩不已,仿佛千万只利爪在其中抓挠,后背传来阴寒的冷气,却同时又似乎有烈火炙烤。艾德文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将他淹没在其中。 恍惚之中,那个声音又一次向他提问了。 “我不知道,”格拉维尔察觉到自己飘忽的声音落入耳中,“对不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