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言情小说 - Sors(西幻NP)在线阅读 -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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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梦到了,下不完的雨。

    迷宫一样的教堂,错综复杂的岔路,即使她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年,那些道路于她仍旧是陌生的。

    她跑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窗外黑压压的天空像迫近的大手,隔着玻璃窗,划破黑夜的闪电将她奔跑的影子照亮。

    紧随而来的雷鸣仿佛在她的耳旁炸裂,她却听不到。

    喘不过气,不敢停歇,盔甲震动着碰撞着的声音紧随在她身后,她却听不到。

    她什么也听不到,耳边只有回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的奔跑声,和她随之鼓动的心跳。

    硕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从半开的窗外飘进来,冰凉的风裹着雨水,将她浑身上下从发丝到脚尖的每一寸浸湿,深入骨髓的寒冷侵蚀着她,像细小的刺一样扎进她的毛孔。

    老修女站在每一个拐角的尽头,却怎么也无法跑到她身边。

    她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任凭她怎么跑,也没有离去,没有靠近。

    “修女,把书看完就可以去见母亲了吗?”

    “修女,为什么母亲和父亲不来接我?”

    “修女,书上说神怜众生,我也是被爱着的吗?”

    “修女,我还要等多久呢?”

    “修女,神真的存在吗?”

    ……

    她大约是知道这是在梦里的。笼罩着她的黑暗,那份入骨的恐惧与孤独,只有在这梦里能够肆无忌惮地腐蚀她。

    她看不见老修女的表情,事实上,她的脸也笼罩在至深的黑暗中。仿佛想起她的脸,就会连那些被她刻意摒弃许久的东西一并想起。

    她大多数问题,修女都不会给予回应。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使她成长的环境接触不到任何人,她也从修女的只言片语、从手边仅有的几本书、从记忆的那些片段中,了解到了部分问题的答案。

    如今,也只有在这样的梦魇里,她才会想起母亲的声音,想起仿佛隔着迷雾的女性的眉眼,想起沦为生命的傀儡的自己。

    她依旧在跑,跑不出那迷宫,却隐隐约约听到白鸽振翅的声音,听到圣钟的敲响,听到遥远的彼方传来吟唱的圣歌。

    那是圣洁的、寂静的,即使遥远,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穿透天空,直达神国的吟唱。

    “不要哭……眼泪没有任何作用。”

    “你要坚强起来。”

    “不要悲伤……不要回头。”

    “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是…………唯一的,最后的……”

    ……

    雨连续下了一整天。

    溪流渐行缓慢,远方水妖泛滥的灾害并没有波及到这里,清澈的浅水干净得一眼能看到底。阴沉的天空中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水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波纹。

    缓慢流淌的河水冲刷着摇曳的水草,布满卵石的河滩不知延伸往何处,两岸皆是一片繁茂的树林。

    河滩上躺着两个被水冲上来的人影。其中一个手指和皮肤都泡的发肿,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头发像水生植物一样粘在脸上,那娇小的脸庞和裸露的肌肤上,布满被石子刮出的细小的红痕。

    另一人以背朝天的姿势维持了良久,好半晌才有了动静,他咳出几口水,颇为艰难地翻了个身。

    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完全没了形状,近乎黑色的皮肤此时却显得有些苍白,紧闭的双眼以及那丧失光泽的嘴唇,让他看上去憔悴了几分,无害了几分。

    他的衣服已经裂了许多道口子,手臂、小腿、腰部,都负了伤,然而最严重的那个伤口在他的背上,它迟迟没有开始愈合的迹象,是以他也记不清自己在水里漂了多少天了。

    幸好那一场暴雨把他们推到了这个河滩,否则还不知道要游多久才能上岸。

    纵使刃翼,也已经对时间和方位感到了模糊,只能从周围的风景简略推断出他们还在安历艾拉的国境内,再远也不过是在与利甘的交界,总归是不会离出他们预计的目的地太远。

    虽是一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模样,他心里的波动并不强烈。

    即使狼狈不堪,在他的预想里,能成功逃脱的可能性与实际的也没有差多少,八九不离十。而他眼下的状态,若是让那些见惯了他的阴险狡诈、意气风发的人看来,多会大跌眼镜,拍手称快。他却知道,这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不过,对另一个人来说,就不一定了。

    一直听着旁边没动静,他心里嗤笑着“怕是还昏迷着”,把头朝向了那边,果然见远处那蜷缩着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坐起身,把搭到脸上的头发往脑后一抹,抬脚朝她走去。

    然而靠近了才发现,那具尸体一样毫无生气的身躯竟微微颤抖着,他诧异一看,只见她覆盖在头发缝隙中的眼珠子定定地睁着,望着某个方向,那灰沉沉的天空好似反射进了她透明的瞳孔,将它映得阴沉一片。

    她确实是醒了,却又没醒,她不知在看着什么,却肯定不是这世上存在的东西——他当场断定。

    这一幕,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一幕。

    “……若是见到‘他’,就劳烦你帮‘他’一把吧。”

    连呼吸都像是在透支生命,那男人暗红色的眼眸望着他说。

    “我可以自己走。”

    没一会儿,被抱在双臂之间的,那人偶一样的少女低低出声。

    刃翼低头看她一眼,她仍旧如之前一样空洞,嘴唇抿着,面色茫然。那无声无息吐出的语句,像风的低语,好似刚刚并没有人说话,只是听见的人产生的错觉。

    他没停下脚步,笑了一声,“但你更想被我抱着,对吧?”

    这无耻至极的言论,放在平时,艾尔妲西亚即使不对他大打出手,也要认真反驳一番,此时却什么回应也没有,不动,也不说话,连眼神的闪烁也没有,让刃翼颇感无聊。

    他怀里的身躯仍颤抖着,幅度虽不大,却一刻也没停下来。他本想出声奚落,但在开口之前,就因为自己觉得没意思而作罢。

    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意愿——如果她能控制,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显示出这种弱势来。她的身体正在发热,那身衣裳吸饱了水,正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而此时两人都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他自己的也湿透了。

    他在心里哼了声,“娇生惯养。”

    伤得没他重,只不过在水里泡了几天就病成这样,没用的很。

    他一边这么想着,另一边又想,他作为一个半夜精灵,几天不用进食,体力尚且不够支撑伤口恢复,她好歹还是人类之躯,这样几天下来,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脑袋里总会有些矛盾的念头,就像对着艾尔妲西亚,觉得折磨她挺好的,帮她也挺有意思的。他这人也是十足的矛盾混合体,干出什么都有可能,有可能今天跟你深情厚谊,明天就拿刀捅了你,也有可能拿刀捅了你之后,又给你找办法疗伤,所以有时候看起来坏,有时候看起来没那么坏,显得如此喜怒不明,善恶无常。

    而这个时候,他没力气去跟艾尔妲西亚斗嘴,嫌弃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体力,两人便沉默地走了一路。

    天色渐暗,沿着河滩和树林的外围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木屋。里面没有光亮,周边不见人烟,刃翼不作任何考虑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在他看来,有人或没人都没什么差别。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他虽有伤在身,杀一两个樵夫总归是没问题的。

    艾尔妲西亚也似乎察觉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看去,声音微弱地开口:“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刃翼略一思索,给了个相对精确的方位:“谢拉林的东北方向。”

    “你该高兴,从这里到绿荫港,不用经过城市。只需穿过几个村庄。”

    她看了他一眼,难得坦率地说了声:“……谢谢。”

    只是那声音压得极低,刃翼表情莫测地挑了挑眉。

    “那个老头子怎么不见了?”

    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边的多瑞安,自两人上岸就没见到过了。他倒不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只听她说:“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刃翼却邪邪地笑了起来,“那不是正好可以干点他在的时候不方便干的事了?”

    艾尔妲西亚一时无语。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听出这个夜精灵话里的真假,她只是觉得,他就算要干什么,不管旁边有谁在,他都不会有不方便一说。

    他站在门前,正要用脚踹开门,艾尔妲西亚先他一步从他臂上下来,刚站好整个人便一阵恍惚,腿脚发软,她仍然强撑着推开了门。

    雨仍然在下,小屋内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木头的味道,透着窗户外还未完全降下来的夜色,堪堪看清里面的摆设。

    “看来这里的人离开没多久。”

    刃翼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找出几根木柴,用石头围了个火堆。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天,他的火石早就不能用了,于是向艾尔妲西亚示意。

    没想到刚一转头,就见她整个人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坐在地上。

    “……”她抽了口气,几乎是用意志力支撑着让自己没有昏迷,摇摇晃晃地正想要站起来,那黑影一样的夜精灵立刻出现在她面前,把她拦腰一抱,丢到木柴堆前面,又去翻箱倒柜,总算是在桌子底下找到几块火石。

    她忽然就有些想哭。

    她离“强大”这两个字,实在是太遥远了。

    那夜精灵可猜不到她细腻的心思,也无法洞察她的茫然与孤单,他还受着伤,浑身湿透,连鞋里都灌满了水,正是浑身上下每一处都不爽快的时候,便没兴趣去管别的,只顾着生起了火,不由分说地就去扒艾尔妲西亚的衣服。

    艾尔妲西亚还是懵的,她发着烧,她的脑袋正经受着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高的热度,刃翼脱她衣服的举动,她现在想不明白是要干什么,只本能地抗拒,挣扎着把他的手往外推。

    刃翼笑了:“你倒是自己脱?”

    她哆哆嗦嗦半天,手摸着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刃翼倒也不急,趁着火光就那么看着她,倒是自己两三下把衣服给脱了个精光。

    对一个病成这样的人,口头上占便宜着实没什么意思,他知道她如今发热脑子不清醒,也懒得去跟她犟,就准备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没想到她脱着脱着,扣子没解开一个,却终于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尔妲西亚是惊醒的。她没有做任何梦,好似那段时间凭空被从她的脑袋里偷走了一样,那一惊也让她有了短暂的清明。

    火光摇曳,她身上裹着块粗糙的麻布,倚着另一具并不柔软的身躯。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膀,交叠的双腿靠在他大腿上,她能感觉到身子仍在发冷,似乎是为了汲取身边的温度,她在昏迷中以一种被庇护着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

    而后刃翼察觉了她的动静,侧头看她,随后咧嘴一笑。

    这一次她没用太久反应了过来,那块不知是床单还是什么的麻布,将他们两人都罩在里面,而他们两人的衣服,都正放在火堆旁烘烤——她旁边那具温热的身躯,不着寸缕地贴着她。

    她于是才发现,刃翼那莫名的表情,就是在等着看她此刻的变色。

    事实上,即使她发现了这一点,想要控制自己的脸,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试问,有谁能在醒来之后发现一个对自己(仿佛)虎视眈眈的家伙与自己赤诚相对,却没有任何举动的情况下,维持云淡风轻的表情?

    虽然她的重点有些不对,但道理总是那个道理。

    “……”

    刃翼没出声,他看着她变了又变的表情,心里笑得肠子都要断了。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颇有意思,每一句话想必都能有令他惊喜的回应,于是向来率性而为的他,竟斟酌起了这时候要说什么才好。

    艾尔妲西亚恐怕也是与他想到一道去了,便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幽幽地吐出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已经自认为处于绝对的上风的夜精灵,温柔含笑,颇为耐心地说道:“依你。”

    ……呕。

    艾尔妲西亚想吐。

    她悄悄从刃翼身边挪开了些距离,刃翼蓝色的眼珠子在火光之下依旧像那静谧的海水,他温和的声音,听在艾尔妲西亚耳中,像是缓缓在她周身爬行的巨蟒。

    “我想起来,帕斐佐伊曾对我说过,”

    听到那个名字,她不禁对他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若是有朝一日见到你,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森森白牙和笑弯的眼,看得少女心中一阵发憷。

    自己的“父亲”,即使真的向他嘱咐了这种事,即使真的让这个不靠谱的夜精灵来照顾自己,那照顾也绝不会是他现下所说的那个“照顾”。

    “我不要你照顾。”她当机立断地说。

    然后大约是出于找个靠山的心理,她又补了一句:“有队长照顾我就够了。”

    每每提到翡涅纳,她的语气就会不由自主变得坚定起来,她自己或许没发现,对面的夜精灵或许也不曾注意到,但,刹那间,她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变了。

    就好像所有事物和时间都停滞了一瞬间,然后又缓慢地开始流淌,只是那流淌的方向,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

    然而微笑着看着她的夜精灵,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逼近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只手,钳上她毫无防备的手腕。

    ——要说起来,也不能说是毫无防备,只是眼下这个情况,她怎么防备,也是这夜精灵的瓮中之鳖。

    “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夜精灵少年笑得甜蜜无比,她微弱的反抗根本无法撼动一丝一毫,他把她的手腕死死压在地上,别说动弹,她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了。

    “你再说一遍?”

    他情话一样的呢喃,是嘴唇已经凑近了她的鼻子时说的。她只感到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森冷无比,他的鼻尖堪堪就要碰到她的,那双清澈的湛蓝眼眸在如此近的距离,却显得深不见底。

    他绝对在威胁她。

    刃翼进一寸,她便退一寸,他悄悄往前就能欺上她的身,而她逃跑的空间自然也不止那一寸,但她明白。

    她虽然不懂挑逗,不懂调戏,不懂男女间的情事,却聪明得很,她知道刃翼无非是想看她的窘境。

    若他表现得像是想亲她一口,那么让他亲到他便觉得了无生趣,也一时半会没兴趣再戏耍她了。

    而她也不觉得一个吻、或是更进一步的东西代表什么,若是让她能够甩掉这个麻烦,她也完全乐意用一个吻去交换,哪怕是主动的。

    但她偏偏不想这么做。偏偏不想对他这么做。

    说来奇怪,如果换成其他人,她断然不会有这样叛逆得莫名的想法和举动。

    偏偏对他。就是不想亲近,不想让他得逞,他想要什么统统都不想顺他的意。

    然而刃翼就是喜欢看她这样子。

    她心知肚明。

    他也心知肚明。

    所以答案两人也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