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上）
28 “我现在明白了。” 跟塔兰缇亚并肩行走在玛吉亚的外城区，翡涅纳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我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说我们不该救她了。” 那是在出发之前，同样在玛吉亚的街道上，两人的交谈。 妖精一样飞舞在空中的魔法守卫靠近了塔兰缇亚的身边，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他用指尖碰了碰它，明明没有躯体，在他的手指靠近的时候，那小东西还是颤了下翅膀，就好像拥有触感一样。 塔兰缇亚没有回应，翡涅纳继续说：“她帮我挡下阿赛斯那一下的时候，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那时被囚禁着，连个人样都没有，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就算那样她也充满了活下去的欲望。” 他的话语勾起了塔兰缇亚的回忆，他微微颔首。 正如翡涅纳所言，如果单纯从这一层来看，她在被救出来之前确实是想活的，当然，她现在也想“活”，但是两种活的含义大概不一样。 翡涅纳回想着，若有所思说道：“那一刻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一个舍弃十多年尊严与自由只为了活下去的少女，在为我而死的时候露出了那种表情。——她恐怕觉得自己死定了吧。” 他有些忌惮杰哈德，因为他觉得艾尔妲西亚会步向他的后尘。 “队长，那不是你的错。” “若要将救了她这件事说成是错，那也太荒谬了。” 不管怎样，这是绝对不会令他后悔的事情。她会活下去也好，会死去也好，即使她会走向他完全不愿意看到的方向，他也绝不会为此后悔。 “我只是感到无力，我虽然救了她，却不想她用生命来报答我，这太沉重了。” 塔兰缇亚说：“你那时不也想要救她吗？” 翡涅纳直截了当道：“那不一样。我并不是为了去死而救她的。” “……”真敏锐。塔兰缇亚心想，队长虽然在某些方面有些迟钝，但果然不是笨蛋。 “那你希望她怎样做？”塔兰缇亚问。 “……” 他救她出来并不为任何目的，也未在她身上加之任何期望，他给她的只是公平，每个人公平地见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但他有小小的私心。 “我想看见她活着的模样，想知道她活下去的命运轨迹，想她不要为任何人而死。” 塔兰缇亚点了点头，说出的却是另一回事，“那对她来说，恰恰是最痛苦的事。” 翡涅纳面色忧愁，眉头紧锁，也不知是没想明白、还是烦恼于该如何解决，塔兰缇亚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不过以他的个性，更有可能的是在得出结论前就放弃纠结了吧。 轻车熟路到了内城区的王宫，这次小王子殿下没有让他们等很久，或者说，小王子殿下应该正在等着他们。 没走几步，翡涅纳之前强压着的伤势突然发作，他扶着墙壁咳了几声，捂住嘴，噗地一下吐出口血来。 “……队长？你还好吗？” 塔兰缇亚撑住他，他一手搭在塔兰缇亚的肩膀上，垂下头，喘息的声音里夹了些血液堵在喉咙里的杂音。 “咳咳……说实话，不太好……” 魔人那一下真不是盖的，要不是最后杰哈德帮他们挡了一下，别说正中他攻击的艾尔妲西亚，就连他恐怕都会没命了。 “哎。”一想到这，他忍不住叹气。 佣兵生活使他看淡生死，那不表示也看淡别人的生死。 他心中认为杰哈德死得不值，他还那么年轻，明明可以选择其他的道路和人生，却偏偏如此固执。 他也是，艾尔妲西亚也是，什么为命运献身，人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不是吗？ 那么年轻的少年，他的人生还会有许多精彩、还会有许多乐趣、他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没有去过别的城市、没有去过别的国家、没有遇到过或许能够改变他一生的人。 并非否定他的梦想，他只是为他惋惜，他的年龄都不足以令他窥视到人生的一角，却自找烦恼地背负着自己无法承受的东西，将自己逼上死路。 但他内心深处同样对杰哈德充满感激，他无法否认他。如果没有他，他们三人无法站在这里，他明白他是在权衡之后做了这样一个保险的选择，可他心底里仍然满是喟叹。 让比自己年幼的孩子来保护自己，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的事了，糟糕的是这还在同时发生了两次。他少有地感到了失落。 不过这失落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不觉走到了修格所在的房间前，侍卫敲了门后，他们得到了进入的许可。 午时的阳光透过墙上那一排窗户撒满了大半个房间，王子殿下似乎刚换上便服，从旁边的门里走了出来，快步到书桌前。他看上去跟三天前没什么不同，好像有些吃惊于翡涅纳虚弱的样子，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翡涅纳拿出杰哈德事先交给他的那两条领巾放到桌上。 修格心里早有思量，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稚嫩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年龄的复杂情绪，“杰哈德，果然……” 他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何况他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装。但那让翡涅纳感到不爽，他略带指责地说：“既然你本来就是这个打算，又何必作出这种姿态？” 他语气冷硬，似乎忘记了面前的人是这个国家的王子，他这时也不在乎打破一开始装出的趋奉形象了。 “这家伙这么弱，把他送去就等于送死，你也明白的吧。” 他知道自己的指责没有道理，杰哈德虽然年轻，身份却是这个国家的军人。在为王子殿下执行任务的途中死掉，于他而言或许是荣耀也说不定，但修格那副颓唐的样子令他想要发火。 既然会有负罪感，一开始就不要派他去。明知道对手有多强，让他去送死，现在又为什么要愧疚？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在迁怒，或许是在发泄自己的无能。奇怪的是修格竟没有生气，他依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瞅了翡涅纳一眼，而后叹了口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望着桌上的领巾，焦距遥远，好似透过它们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脸色逐渐黯然。 之后修格一句话也没说，翡涅纳便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一股脑地把水坝的事、魔人的事、魔人在做的实验的事告诉了他。 “……这就是全部了。” 听完之后，修格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多少有猜到一些，但得到确切的情报时，才让他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国家正面临着怎样的危机。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在两人面前表现出失态，然后，他说了自那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欠您一个人情。” 翡涅纳踏出门槛的脚步停住了，他侧身回望，年轻的小王子似乎有些萎靡，神情憔悴不已，但声音中依然带着王族特有的华贵与威严。 “虽然不明白您想进风之穹顶有何贵干，但您帮了我们大忙，这份恩情安历艾拉会谨记在心。格拉维塔阁下。”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修格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在他们离去之后有空便去查了些资料，终于在厄尔卡拉索现任王室成员里找到了他的名字。 也亏得厄尔卡拉索离得远，面积又小，是七个国家中实力最弱的一个，比之他们确实没什么存在感，所以这个大胆的男人，连名字都懒得隐瞒。 它是坐落于北大陆东边的闪耀之海中的一个小岛，跟其他国家的往来并不那么频繁，就算从离它最近的艾斯科斯丹过去，也要坐大约一个月的船。 那之后修格才想起来，应该是在幼时的一次聚会中见过他，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那时的自己太过年幼，一定不会忘记那张脸。 “难缠的小鬼。” 难怪希尔说他精明。翡涅纳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说杰哈德有个哥哥？” “……是的，没错。”修格回以疑惑的目光。 “我想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