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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火2

    观火2

    从那个医院转到这个医院的感觉,像一把淬火的药石被扔进了冰水中,一切人间的苦味只翻腾了刹那便统统被降了温。

    小海生活的世界被付游山变成一张随时可以更换的背景卡片,那些为了省钱在地上铺纸板睡觉的家属,那些在同一个房间里横七竖八的病床,突然都被抽走,换成了粉刷成浅蓝色的单人间,陪护另配一张伸缩床,连沙发脚下都踩着辽阔的绒地毯。

    最近乔霓来探望他总是出现一下就走,她要顾及的不止这一处。这事虽然不由乔霓而起,但她的出身就像是土坑里拔出的水萝卜,自己清白,只是带出一地泥,那些穷亲戚们原本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结果她这么楚河汉界的,现在有机会作闹她一番,还有钱拿,如何不干,光脚的没有怕穿鞋的道理。

    虽然上次在石氏闹事的那一批妇女被送进了派出所,但的确存在亲戚关系,说破天了也就是家务事,况且小海在道德上并无优势,社会舆论一面倒,真从重处理那一帮妇女反而社会影响不好。虽然付游山拖了关系想要从重处理,但人家办事有人家的考量,他们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找了其他门路,给那帮人在诸如子女事务上以牙还牙,添了些堵。

    既然接这种缺德事没什么严重后果,那么香饵之下,必有悬鱼。自媒体也一样,找一个善于做网络热点营销的团队太容易了,给钱就办事,效率高,手段多,脸皮厚。

    小海被乔霓藏得严密,身边的人嘴又紧,闹事者原本无可突破,不过有人替他们谋划指挥,换个对象,故伎重演。这一环套一环的时间点衔接得像精巧的机关,付游山不在的时候动小海,小海露不了面的时候动老人。有时流言没目的地,大众各自在嘴上转转,便很快被下一个事件代替,但只要人有心,有时流言也有目的地,陌生人的诋毁并不可怕,身边人的轻信才是两败俱伤,何况这件事并不是编造,只不过内情复杂。但大众只看热闹,不看人心,看得浅,故事就浅,等传到小海他外婆耳边时,已经很简洁明了了——小海给有妇之夫的老板包养,被他老婆的娘家人打了,闹得很大,还有视频。

    他外婆的手术时间将近,况且主刀医生是这些年来替她长期治疗的,最了解病情,临时转院并不利于手术和恢复。新的闹事者便换着名目打上医院去,有时说是媒体采访,有时说是好心人探望,到那儿只捡刺激老人的话说。小海请的那位看护倒是负责,知道这祖孙一路的苦,为人的好,总是在前面拦着,要么就找医院保安将他们撵出去。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手术当前,老人的病情却开始反复,甚至有了轻微的并发症,医生说是心绪不宁,肝气郁结导致的,她打电话给小海,小海也只能干着急。柳柳便替他去,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和李严一起,情况不算好,但是他们并不能对小海实话实说。

    小海能知道的只有一些网络信息,看着旁人将他杜撰成一个叛逆不孝子,外婆卧病即将手术,他却不管不顾,连面也不露,也有人说他年纪轻轻就插足别人家庭,活该他外婆有这样的报应。

    人言沸沸,像现世的蒸笼地狱,众人分食一人。

    乔霓他们忙而不乱,付游山一开始有心怀柔,找石维作中间人,联系过喻柠,意在让她不要为难无关的人。

    不过喻柠只是装傻:“哪个是无关的人?”

    付游山就此对她失去耐心,石维看似中立,实则是喻柠的保护伞,与喻柠一样装傻。石越倒很帮忙,虽然人脉不如他大哥那么纵深,但还是有一定的资源,暗暗给喻柠施压,她的专辑和其他活动,石越这里能插手的部分都开始延期,双方对峙,一时没人退让。新闻媒体那里石越下了大功夫,让公司的人去公关,诽谤性的谣言也诉诸法律,虽然这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和石氏无关了。其实他大可以和石维一样隔岸观火,没必要费这个心,在外人看来是卖付游山一个人情,石越倒庆幸外人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他到医院时是午后和向晚之间,天空颜色很浅,让一切都变得薄而透,进门时小海正在睡觉,他便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等。这个位子是小海无事可做时看天的位子,每天有护士定时来开关窗,有时碰到秋日的晴天,天空与这个房间撞了色,那张窗将它们焊接在一起,里外的蓝白一片连成无限连绵的长方体,从门口看去,像个名不副实的万花筒,只有两种颜色,倒是个适合成年人的玩具,单调无趣,却能长期稳定地消耗生命。小海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让他刚刚好融合在这个两色的视角里。

    石越坐在小海常坐的位子,从小海常看的窗户看出去,连小海枯寂的习惯都能给石越带来一种平静的窃喜,时间和空间被这视角无限地压成扁平,只有他自己和小海停在这里,像一张永远的老照片。石越还没意识到自己和乔霓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类似,乔霓至少还是名正言顺的付太太,而他只能借朋友、借公司之名,不问为谁辛苦为谁忙,在别人的对局里身先士卒,这就是棋子的幸福。

    小海醒了,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连日在各种虚实消息里煎熬,他只觉得累,难得有睡意,难得自然地入眠,结果醒来时天还亮着。

    他倒希望是一片漆黑,白天实在比黑夜难熬。

    石越没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他在看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头有一根快抽完的烟,停在三分之一处,焦糊黑白的烟灰散在当中,石越猜是付游山短暂地来过。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在病房里抽烟。

    “石总,”小海坐了起来。

    石越这才回神,原本想说的话像上午付游山没抽完的那根烟,在呼吸里只剩残骸,说出来也是词不达意。他有时理不清,到底是自己潜藏在他们的关系里,还是付游山潜藏在他们之间。

    他不得不从台面上的烟灰缸开始说起。

    “付游山的事情办完了?”

    “听他说还没有,所以急急地又走了。”

    哦,特地回来的,石越在心里想。他猜自己三天两头地跑来,应该是无法和这种特地相比的。

    “那他跟你说过了吧。”

    “什么事?我..不太清楚。”

    他们上午并没谈眼下,只聊了以后,未来像个模糊的光晕,讲上几句才发现难以勾勒,最后只落下一个契约般的亲吻,这个吻让小海在石越面前心虚。这段时间他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比付游山上心地多,尤其是石越,用对待私事的共情去处理不怎么搭边的公事,一度给小海带来新的困扰,他不知道自己的错觉是不是自作多情。但只有他的自作多情是确有其事,石越那些前后矛盾的言行举止才能说得通。

    跟以前相比,石越最近的所作所为不仅在名义上替付游山尽责,几乎要落实了“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的那份心,不过明显付游山并没有这份心。

    就算这样,那个吻也并不属于石越。

    所以小海心虚。

    “你外婆手术前,应该能安排你去一趟。”石越来的几次总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老人家的术前准备很好。医疗上的准备当然都好,只是人的身体状况很勉强,手术风险在原本的基础上至少又增加百分之十,但拖着不手术更不利。造成现在这个局面,那些闹事的人有着绝对的责任,但对于老人来说这些人只是递刀子,她将前因后果都归咎于自己,像个只会消耗钱的包袱。没人将这些告诉小海,只是尽力两边宽慰。

    这次也不例外,能见面对于不知情的小海来说依旧是好消息。

    小海难得笑起来,身子向沙发倾过去:“真的!”

    “真的,开心了吧。”

    “开心。”小海笑着说话,石越也笑,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身体力行一句话——爱意是藏不住的,就算捂住了嘴巴,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谢谢石总。”

    石越的眼睛不笑了,嘴角还在笑容的惯性上下不来,像一个未愈的新伤。

    算了,一起开心当然很好。石越心想,但如果是为你受伤也很好,至少有人陪你一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