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世事如棋

    第四十章　　　　世事如棋

    又过了两个月，时间来到八月，天气愈发热了，每年的八月，是大阪最炎热的时候，就在八月十五号这一天，报纸上登出了消息，大韩民国建立了。

    对于这个消息，叶归蓉倒是没有怎样触动，毕竟是朝鲜半岛的事情，不过整理完手头的资料之后，叶归蓉忽然想到，神门对此大概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吧？

    虽然在终战之后，日本国内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仿佛原本沸腾的岩浆终于平息，然而韩国的独立，对于日本毕竟是一个刺激，人们在忙于生存的间隙偶尔想一想，难免有今昔之慨。

    神门海斗其实并不狂热，不过神门毕竟是石原莞尔的赞成者，而石原莞尔是一个典型的大亚细亚主义者，他曾经提出过，发源于中亚的人类文明到现在为止，经过几千年来的各自演化，已经分为很不相同的东西两支，宛如两个物种，隔洋相互对峙，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式是战争，战争之后人类统一，所谓“创造最后最高的文明”，进入一个“黄金时代”，而“人类最后的大战争”是“以日美为中心而进行的世界大战争”，首先是持久战争，然后是决战战争。

    这样的论调从前听起来虽然慷慨激昂，但总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后来有人给自己传教，叶归蓉恍然发觉，这就是基督教的末世论，当时传教的人和自己讲的是，“信靠耶稣的人数已满，救恩时代终结。天国大收割，敌基督被除去，魔鬼被捆绑。基督台前的审判，分善恶，定赏罚。旧世界毁灭，新世纪开始”，而石原莞尔的东西文明对决是沿用类似套路，要进行一场末日决战，用一场前所未有的全球战争，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为了应对亚欧决战的未来，石原自然是主张整合亚洲全部的力量，与白人做最后一战，日本首先“整合”的就是朝鲜，而经过多年的殖民统治之后，朝鲜终于摆脱了日本的控制，由美国和苏联分别托管，如今南边的大韩民国建立，可见半岛北部独立之日也所在不远，无论是名义独立还是实质独立，总归是独立了，所以听到这个消息，虽然豪情不再，神门也难免会有些失落吧？

    于是这一天晚上，叶归蓉下班之后回到家中，发现神门还没有回来，便颇为用心地烹调了晚饭，到了七点多的时候，神门推开门进来，叶归蓉已经吃过了饭，见他回来，便重新加热了晚饭拿给他，神门海斗向盘子里扫了一眼，居然开始注重配色了啊，米饭上铺着的，除了水煮的青菜和鸡蛋，还摆了两枚小番茄，另外切了两片午餐rou，还撒了一点烤海苔的碎末，入目一片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还有点点黑色的碎片，如同黑星一般。

    神门笑道：“今天的晚饭很是讲究啊。”

    叶归蓉一笑：“我觉得应该升级一下厨艺。”

    如今叶归蓉发现，只要稍微动一点脑筋，作品便有所不同，比如今天只是增加了小番茄和海苔碎，那海苔是事先已经烤好的，密封保存在橱柜里，如同一叠黑色的纸张，要用的时候取出一片来捏碎，向米饭上一洒就好。

    神门这一天的晚饭居然还喝了一点酒，这表现出他的心情确实不那样平静，如今酒仍然是很珍贵的，属于管制严格的配给品，黑市上虽然有酒出售，价格也非常高，毕竟在这样一个全民饥饿的时代，酒实在是太奢侈了，神门本来便并不贪杯，此时更是很少喝酒。

    将盘子里的料理吃掉大半，神门放下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神功皇后征讨三韩这件事，虽然自从天皇发布了人间宣言，学界便开始疑古，把、里面的记录都以为是假的，不过之后那位男神功皇后对朝鲜的征伐，可是真实存在，丰臣太阁几乎就要成功了呢，却为当时的明朝所阻拦，一直到了明治时候，才实现了这个理想，没想到仅仅几十年，便又失去了。”

    叶归蓉看了看他，说道：“朝鲜人可能是另一种心情。”

    神门是很喜欢丰臣秀吉的，丰臣秀吉是以关西为基地，统一整个日本，大阪城就是在秀吉的时代建立。太平洋战争结束，正式定居于大阪之后，虽然工作繁忙，生活清苦，不过两个人也曾经游览过大阪城，在天守阁前，神门这样一个感情线条十分简练的人，居然也有一种悠悠的神情，

    当年丰臣秀吉为了防范德川家康，便将家康远远地分封到了江户，当时江户的繁华与京都大阪是难以相比的，然而秀吉的失误却是出征朝鲜，这一场战争的失败让他的实力与名望都受到很大的损害，而家康并未参与文禄·庆长之役，力量保存完好，趁此机会攻击丰臣家族，最终获得胜利，从此便开启了江户的时代，本来天皇在京都，倒是也还好，然而明治时候，天皇终于迁都江户，这便如同宇治川的水，滔滔流去不可挽回了。

    而自己的舅母土方馨则是喜欢德川家康，所以有时候叶归蓉觉得，这两个人即使见了面，也很难做朋友，毕竟爱豆有如此尖锐的对立。

    神门面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笑了一笑，道：“是啊，毕竟已经是新的时代，新的秩序了嘛，也不必执着于既往，日本与韩国，将来未必不可以合作。”

    这一年的十二月，东条英机被远东军事法庭执行死刑，第二年，昭和二十四年一月的时候，梅津美治郎因直肠癌死于东京巢鸭监狱。

    得知梅津的死讯，神门海斗默然片刻，说了一声：“据说梅津大将是一个不喜欢写日记的人，所以亲人大概难以整理出版一本。”

    叶归蓉本来对这位梅津参谋总长是不太了解的，只晓得他与何应钦的那一份，不过后来与神门海斗距离如此之近，有时便听他谈起日军这些高级将领的事情，神门的军阶其实距离这些大将也相当遥远，不过日本军官内部自有渠道，能够传出一些见闻。

    据神门说，这位梅津大将与第四师团曾经的师团长寺内寿一不同，寺内寿一热衷政治，在昭和十二年的时候，也就是七七事变爆发的那一年，他曾经与元老级议员滨田国松辩论，滨田认为，军人不应该干预政治，由军方把持的政治会非常危险，时任陆军大臣的寺内寿一立刻指责滨田有辱军方，滨田是三十年的老议员，措辞向来严谨，胆量也相当大，当场对寺内叫板：“现场查速记簿，如果我有辱军方，我切腹谢罪，如果没有，你切腹谢罪。”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不过这是当时登载在许多报纸上的，所以许多人都知道。

    然而梅津的个性，就要通过小道消息，比如说他不喜欢写日记，许多日本人都是很喜欢记日记的，即使是普通士兵，在战场上也喜欢写日记，叫做“阵中日记”，神门也喜欢记录一些东西，战争期间，有的时候夜晚之中，两个人从床上起来，整理好衣着，神门就取出笔记本和钢笔，伏在桌面上写着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叶归蓉就会有一种奇异之感，偶尔莫名就会想，神门此时写的会是什么？这样的时刻，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但是梅津美治郎并不喜欢笔记日记之类，他是一个极其掩藏内心的人，成名之后也一般不给人题字，连遗书也简洁到只有五个字，“幽窗无历日”。

    而且梅津是一个纯粹的职业军人，与东条英机不同，梅津认为身为军人，最为远大的志向应该是当大将，而不是作首相，军人如果想要当首相，那就是歪门邪道。

    要说石原莞尔也是个不愿受政治所cao纵的人，不过石原的对策是，反过来cao纵政治cao纵政党，石原一向不信任政党，认为所有政党无论初衷与口号多么的好，最终都会成为财阀的工具，从而不利于军部的统治。

    到了这一年的八月，石原莞尔也病死家中，死亡的那一天恰好是八月十五号，叶归蓉端着味噌汤，如同喝酒一般地喝着汤，忽然间他想到，八月十五号可能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日子，南韩在这一天立国，石原莞尔病死在这天，就连四年前日本投降，诏书也是在这天发下来呢。

    而蒋总统也已经去过台湾了啊。

    就在同年的十月一号这一天，中共在北京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国民政府败退台湾。

    这天晚上，神门与叶归蓉几乎是相差不久地回到家中，这时已经是七点多的时候，神门拉住要去厨房赶快准备的叶归蓉，说道：“归蓉，今天我们到外面吃饭吧。”

    坐在闹嚷嚷的居酒屋之中，叶归蓉也觉得有些奇怪，即使这样长期的萧条，酒馆里依然有客人，而且情绪仿佛还都十分饱满的样子，整个房间之中充满了人们的谈话声和笑声，非常热闹的样子。

    吃过了猪骨汤拉面，猪rou虽然贵，但是猪骨还是有的，熬出的汤总有一点诱人的香气，加一点青菜，就是很好的汤面，更何况他们额外还加了鸡蛋，便这样解决了晚饭问题，两个人便开始小酌，两碟下酒菜，一碟毛豆，一碟煎豆腐，还有一壶清酒。

    神门给叶归蓉倒了一杯酒，叶归蓉拿起刚刚放在桌面的酒瓶，也在神门海斗酒杯里倒了八分满，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神门说道：“如今的国民政府，就好像当年的丰臣家，大势已去了，中共连新国家都建立了，更多的伤感也无济于事，倒是好该以坦然的态度接受这种结果才是。”

    叶归蓉闷闷地说：“国民政府倒是罢了，我担心家中的亲人，母亲，父亲，舅母，舅舅，表妹，表弟……”等等一串人。

    对于政治，叶归蓉并不是完全无感，虽然他是一名医疗技术人员，但也有自己的观点，在国共两党之间，他更加支持政府，不需要太多的政治辩论，这相当程度上是一种本能，不过此时他最担忧的是自己的亲人，对于他来讲，各种政治观点相当程度上都不是本质论的，有些实在太花哨，让人有些目眩的感觉，他也没有那样崇高的情怀，可以为了政治理念而牺牲，他希望自己的一家人，包括自己，都能够继续平静地生活。

    神门海斗想了一想：“也可能她们已经离开了大陆，去了其她地方，比如台湾、香港、澳门。”

    这一场大迁徙也算是规模颇为庞大的了，连日本都晓得，比如着名的太平轮事件。

    叶归蓉点头：“希望如此。”

    不过又能守多久呢？香港澳门都是殖民地，有租约的，但是渡过台湾海峡，就可以攻取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