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当他醒时,天色已经黑下了,他惊的一身冷汗,顾升正睡在他身旁,他下午邀了吴江汉过来,难得到了后花园去谈话,方澜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总觉得顾升在刻意避开他。 早上和顾升闹成那样,要他装模作样和他恩爱,他做不到。但吴江汉过来准没什么好事,他生怕白惠那头出了意外。 也许等天亮了能去探探顾嫂的风头。 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开始了他的梦魇,母亲的身影一再地出现在梦中,上次梦见是何时的事了?又是因为顾升。 他去求解过寺里的大师,每每都说是怨恨不消,入不得轮回转世。怨什么呢,怨方澜让她丢了命,还是怨他父亲让妻子做了无头鬼,方澜也不懂,自儿时起她就是个朦朦胧胧的黑影,父亲越是说到母亲,她的形象就越是清晰,绣着红色杜鹃花的旗袍,插着玉簪的蝴蝶髻,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记得那双眼犹如秋水般透彻,明媚。 他倒是时常怨她,若自己有个同别家一样的母亲,温柔,通人情,他或许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境遇。每每说到这点,父亲对他的咒骂只会越深,他开始试着忘却这个从不曾在他生活中存在的女人,即便她是因他而死。 他觉得自己已经遭报应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个像样的家了,就像他父亲那样,每日借酒消愁,沉浸于亡妻的痛苦中,而方澜不过是从一个破败的家转入一个更为疯狂,阴暗的家中。 也许是她知道了林晚晟的存在,她不允许方澜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真是个疯子,什么样的人才会去臆想一个已经不存的孤魂会来迫害自己孩子。 方澜痴痴的笑了起来,旁边的顾升翻了个身,他连忙捂上嘴,顾升的手摸索着缠上他的腰,方澜忍着胃里的一阵作呕。 今晚又是一夜无眠。 …… 他的眼睛又酸又涨,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眼前,他能瞧见阳光下漂浮的尘埃,点点似星光地落在地砖上。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方澜连忙闭上眼,顾升松开了环抱住他的手,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咯吱”的声音,方澜不满地皱眉,心想着他何时出门。 顾升起了身,他能感到一道阴影罩在上方,一个若有若无的吻落在他额头,方澜拽紧了被子,忍受着他猩猩作假的姿态。 “对不起。” 又一次的道歉,方澜松开了手,也放松了身子,至少他明白顾升此时的歉意都不过是用来宽恕他自己的话罢了。 他听到顾升进了卫生间,听到他换衣服的声音,听到他开了门出去,又合上了门。 等到半身都麻木了,方澜才支起身子赤裸着脚到卫生间随便梳洗了一番,匆匆下了楼。 他从后院绕进了厨房,看到顾嫂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方澜瞧见四下无人才上前拉住她,这一下把顾嫂吓了一跳。 “哎哟,这一大清早的,以为是撞鬼了!”方澜连忙示意她小声一点,顾嫂往门口瞄了眼,确定没人过来,才问方澜道: “身子好点了吗?昨天是少爷没轻没重的,不晓得对怀孕的人哪能这么粗暴呢,孩子没事吧?”她边絮絮叨叨边要上手摸方澜的肚子,方澜错开身子躲过。 “没什么事,我身子没这么弱,就是说了他不听,情绪有点上头了而已。”方澜对她说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两口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了,没必要大动肝火的。” “顾嫂说的是,早上他都跟我道歉了。”方澜笑笑道。 “所以说少爷疼你嘛,知错能改就是好事啊。”顾嫂笑的眉眼弯弯。 “我知道的……对了,昨天我本和他约好的一起见吴将军,但,唉那事就不提了……他今早走的匆忙,我也没来得及问他,顾嫂可知道他们昨天说了点什么?”方澜问道。 顾嫂听了他的话,双手搓着,眼睛向上翻着,寻思着该怎么和他说。 “哎呀,他们说的我是不懂,就是我给他俩端茶倒水的时候有听到个名字,怪耳熟的,嘶……叫什么,林晚,晚什么来着……” “林晚晟?”方澜赶忙接话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说哪有人给孩子取这名字的,晚生,晚生,早生才对嘛。”顾嫂一拍手,才唠唠叨叨道。 “他俩说他什么了?”方澜这听的感觉不对头,按理说,顾升是知道吴江汉看林晚晟不爽,而他自己又想拉拢林晚晟,现在提他又是为了什么?替林晚晟说好话?方澜可不信他会这么好心。 “说什么了,我没听清楚了,少爷让我们上完茶水就下去了,我也就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做完了就归你了。”顾嫂一句话便吓得方澜往后退了一步。 “吴江汉什么时候离开的?”方澜赶忙问道。 “快到饭点的时候……哎哟,阿澜你怎么全身冒汗啊,不舒服吗?”顾嫂瞧见他额头冒着的冷汗,面色霎时间白下一层。 “……没,没事,只是睡久了有点没劲。”方澜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正巧撞上了案台边,顾嫂见他竟是被撞了也不痛不痒的,生怕他是昨天那事还没缓过神来。 “顾嫂,顾升回来要是问我去哪了,你说我是去找杜鹃儿了,杜鹃今天在舞厅排练新的舞步,我去看看她。” “哎,好的,那早饭吃吗?”顾嫂说道。 “不,不了,我可能要晚点回来,你要其他人的份就是了。” 方澜说着就转身出了门,他跑到前院招呼着正和人聊天的老秦,“快,送我去林……送我去舞厅。”见他如此着急,老秦也不敢怠慢,连忙开了车出来送他。 “先生这么急,是去见杜鹃小姐吗?”老秦边看着后视镜里头方澜一脸的焦急不安,边询问道。 “……是,老秦能开快点嘛?” “哟,先生啊这急不得的,这路又不太好走,小摊小贩的多,撞到人可不好了。”老秦对他说道。 “是,说的是……”方澜颓坐在座位上,看着熟悉的街景一晃而过,那天林晚晟载着他走街串巷的,沿途和他说着各类各样的店铺,细细想来那都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而已。 他只用了半个月多就俘虏了方澜。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方澜坐立难安,他不知道顾升到底在做什么打算,脑子头疼欲裂,他忽然觉得空气中飘来一股烧焦的味道,还有从窗外吹来的热气,零碎的黑色纸片一样的东西飘入了车里,停留在他的蓝色长褂上,方澜用手指一捻便碎成了粉末,染黑了他的指尖。 “不好了,先生,前头着火了!”老秦停下了车冲他喊着。 方澜的心漏了一拍,他打开了烫手的车门,踉跄着下了车,迎面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他身边撞过,前面的三岔路口,拐角处的那栋永远繁华糜烂的建筑此刻火光冲天,远比她在夜晚的任何时候都要夺目耀眼。 “先生啊上车吧,我们过去看看!”老秦从窗里露出头喊他。 方澜眨眨眼,似乎是被那吹来的浓烟熏到,眼眶里不直觉地淌下眼泪,方澜回到车里,车缓缓地开动了,方澜吩咐了几句,“到地方了你就直接回去吧。” “先生那怎么行啊,这里都烧成这样了。” “听我的就是了,要是回去遇见顾升,你就如实回答,他要来找我,你就告诉他,我要是找不到杜鹃是不会回去的。”方澜说着便抹了把眼泪,老秦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点什么。 车停在了舞厅对面的商铺门口,一些人隔着马路远远地围观着这冲天的火势。 方澜下了车左顾右盼,愣是没见到半个舞厅的人,他连忙拉住一个小贩,“人呢?那里头的人呢?” 那小贩被他吓得一愣,“没,没看到有人出来。这火都烧了快半天了,有人去敲了警铃叫了消防队的,也没见得来啊。” “要我说,里头的人大概烧的只剩骨头了。” “胡说八道!”方澜甩开手,径直朝着舞厅走去,那大火烧的招牌直接从顶上落下,“轰”的一声巨响砸落在方澜面前,溅起的石子与铁块划伤了他的脸颊,细小的血痕被风吹的生疼。 那风似乎是将他吹醒,他看着眼前那能将他无情灼伤的热焰,不由得往后一退,他什么也做不成,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方澜颓然地跪倒在地上,他没说谎,杜鹃确实在练习新舞步,只是像往常一样想让杜鹃儿给他做个人证蒙骗下顾升。 他不是来面对meimei的死的。 “起来了。” 一根木拐敲在他肩上,磕得生疼,方澜泪眼婆娑地抬头,“……余先生?” 大夏天的,余先生却是穿的严严实实,戴着一副小墨镜,脖子上还捂着条长围巾,若不是认得他的声音,真以为是哪家的盲老爷出走了。 “跟我过来,别离得太近了。”余先生拿着拐杖点点地,一路敲一路走,方澜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条巷子,余先生停在一扇红木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看着有些年头了,好几把都生了锈。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进来吧。” 两人刚入了内,余先生便把门闩上,点了一盏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埃味,在暖色的火光照耀下,方澜才看清了里头的样子。大大小小的木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戏服,还有一些兵器,不知是真是假,角落里还摆着几个大红木箱,积满了层灰,这地方似乎废弃已久了。 “坐吧。”余先生搬了把椅子给他,随便用衣袖扫扫,方澜也不好多要求什么,小心翼翼地坐下。 “破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他说的这好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先生……”方澜急切地想知道点事,但余先生竖起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我说完了,你再来做决定。” “……好,先生请说。”方澜说道。 “你想知道的无非就两件事,简单的很,就是林小子为了个姓白的歌女烧了整座舞厅。”他说的好似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语调冷淡的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你,你说什么?!”方澜激动地站起身,“这是哪来的闲言碎语?” “哼,这是整个城内要散开的消息,哎哟,我这把老骨头为了躲那些小道记者可是差点把腰给折了。” “记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方澜觉得自己仿佛是睡上了大半辈子,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说是昨晚还是凌晨?有人看到那姓白的歌女被人带走,她不是住在舞厅楼上吗?那管事的人就追了出来,说是抓狗男女的,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找到人,清早的时候刚一回去,舞厅就着了大火。” “什么也没剩下了不是吗?家没了,人也没了。” 方澜惨白着唇说不出半句话来,“真没一个逃出来的?” “我哪会知道,但那屋子倒是挺耐烧的,老长一段时间了。”余先生挑着眼看他,一字一顿道。 “是,是吗,那林晚晟呢?”方澜的心像是被挖去了一半。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他烧的地方啊。” “不是都没看清人吗,怎么就是他了?”方澜问道。 “哼,当然是有人认出他了,再说了,事情发生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而舞厅的人谁不知道他俩之前发生过的事呢?”余先生嗤笑道。 “您把他藏起来了吗?” “我为什么要藏他?”余先生反问道。 “他是您的学生,您的养子,不说感情,就是您培养了他这么多年,花费了多少心血啊。”方澜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冷漠。 “偷鸡不成蚀把米,你们两个倒是天生一对,一个想着背叛顾老东西,一个背着我想卖了我。” “林晚晟他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 “呵,他真当我又聋又瞎,那天在顾家我可是偷偷听到了全部,他想当顾家的走狗分一杯羹,那就别怪我不顾这么些年的感情。”余先生摇摇头笑着。 “那只是……”方澜想替他辩解。 “做戏?这小子对谁都做戏,两面三刀这事他干的可多了,他对你不也是吗?你何曾真的了解过他?他为什么对顾家的事一清二楚,又为什么对你如此上心,你也不傻,真看不出来他别有目的?我早告诫你了,方澜。” “告诫我什么?”方澜不解地问道。 “……你和那个姓白的歌女脾气挺像的,你也不想想林小子是先认识的谁,那姓白的欠的又是谁家的债。” 他这话好像一道惊雷劈在方澜心头,“阿晟他,他不会骗我的。” 余先生大笑了起来,“骗那些贵夫人是他的拿手好戏,方澜,你也是其中之一啊。” “别说了……”方澜捂着耳朵不愿意再他的一言一词,他转过身打开了门,在他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余先生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你能骗自己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