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马

    街上车水马龙，都是寻常百姓，一处华盖香车也没有，过去欺压民众的王公贵族豪门显宦如今都逃往乡下去了，李自成率领义军进了城以后贴出安民告示，不允许抢掠，寻常士兵被限制在城墙上面和衣而眠，不许下城。城中因此秩序井然，百姓们都夸赞新皇帝的仁德。家家户户贴出桃符迎接这个不寻常的新年。

    这次京师易手没有见血，所以大众的喜乐多过悲哀，没有之前在河南打仗、每进一城都看到家家缟素的那种肃杀气氛，该卖糖人的还在街上叫卖，煎饼、油条的摊子都在照常出摊，正月里的庙会也热闹非常，真不像是刚打过仗的样子。

    街上几名少年鲜衣怒马，笑闹着朝宫中而去，骑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张鼎，大顺军中有名的少年将军，跟在他后面的是几个义兄弟，见多识广的人应当认得出来这群少年之中，那个长相清秀穿着玄色衣衫的叫做李朝恩，他剑法超群，刺杀了明朝督师杨嗣昌，和义军副元帅曹cao，名扬天下，此时一张脸上带着些稚气，眉目之间却显然蒙着一层永不开化的冰霜，弥漫着杀气。

    他的笑容，只是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明媚一些，但眉头从来紧锁。

    他一人一剑闯荡江湖数年，与义军若即若离，只听李自成一人的指挥，刺杀了许多要人，声名鹊起之后赢得了名剑客的名声，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盲目少年，经历过的人事物太多，总缠着他的脑海，回忆着千头万绪，想不明白，心事渐渐重了。

    骑马过了金水桥，便来到了宫内，太液池边上搁了几台棺材，几名宦官正在上钉，池子里一艘小船在打捞尸体——义军进城时，许多崇祯皇帝的妃子和宫女在太液池里投水自杀，留下了一池的浮尸。

    众少年在紫禁城门楼前下了马，蹦蹦跳跳的朝宫里走去，李朝恩走在最后，听见宦官们道：“你说说，这崇祯皇爷到哪里去了？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另一个宦官道：“闭上你的嘴，如今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就是咱们李皇帝……”

    “李自成进了北京……”一宦官插嘴，随后知道失言，自己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光，道：“李皇爷进了北京，江山要易主啦……北京城北方有唐通将军，南方有白鸠鹤将军，西边有刘方亮将军，崇祯他呀，插翅也难逃了。”

    李朝恩听得这些宦官们的语气，丝毫不为他们的旧主崇祯感到难过，反而像是在讨论事不关己的传奇一般，真让人心寒。听义父说宦官是没有仁义礼智信这些说法的，他们为了荣华富贵，愿意舍弃父母给予的身体，自然其他的也容易舍弃，所以义父想要把宦官都驱逐出去。

    众少年走到宫中，远远听到一阵爽朗大笑，知道这是元帅刘宗敏的声音，快步寻了过去，来到御膳房院子里，刘宗敏正与一名将校把酒言欢，见众人来到，忙叫御膳房加餐。

    李朝恩等人坐定后，别人要了许多珍奇可口的饭菜，他只要了一碗梅子酒，自酌自饮起来，张鼎等人坐在旁边，一个叫刘雁的少年，小李朝恩三岁，拿起一个乳猪头比划着冲他笑的甜甜的，李朝恩见他的小脸和猪头比在一起，这孩子学着乳猪头的表情，故作深邃，被他逗笑了，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发。

    “大哥哥，你终于舍得笑了。”这孩子道。

    “李朝恩，你这厮太不爽利，如今大喜日子，天下大定，为何还在愁眉不展？一副丧门星的样子，好不晦气。”刘宗敏叫道。

    李朝恩被他说的没有面子，只有挤出一副微笑，尴尬道：“喝酒，喝酒。”

    御膳房小院里几个小厮跑前跑后搬运着蔬菜酒rou，崇祯皇帝当政的时候，这些厨子与帮厨很敢贪污吃回扣，崇祯吃个鸡蛋都要报给他几十两的价格，是以崇祯整日不敢吃好菜，只有粗茶淡饭，每月的饭钱还要高至千金。义军入城后，他们还敢玩这套花样，被刘宗敏抓走一个厨子，严加拷打了一顿，吐出几千两白银，饭菜的价格也不敢乱报了。

    “你们知道么？崇祯的尸体……”刘宗敏冲众少年神神秘秘道。

    “什么？他果然死了！”张鼎叫道，“在哪里死的？”

    “在景山上，一颗歪脖子树，旁边是太监王承恩，两个人一并上吊了，我去看的时候他们俩舌头吐出来很长，怪吓人的，”刘宗敏顿了顿，喝了口白酒道，“你说这人心奇怪不奇怪，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就和宦官曹化淳关系很好，他当了皇帝以后，曹化淳鸡犬升天，王承恩不如曹化淳受宠，可患难时王承恩陪崇祯一起自杀了，曹化淳却投降了，难道这世上你对谁好，他反而不爱你，你晾着他，他反而贱骨头愿意爱你不成？”

    “人都是贱骨头的。”张鼎吃着菜插嘴一句道。

    李朝恩不知可否，喝着酒，突然觉得胃痛，不由得坐在小马扎上往后拱了拱，揉着自己的肚子。

    他这胃痛的毛病是小时候流浪时得的，自他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父母，在河南洛阳城外当小叫花子，捡人家王府里吃剩了不要的东西为生，饥一顿饱一顿，被李自成收养后才有了饭吃，可已经落下了胃病。

    他这一生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一同在李自成部下的这些义子少年，大家参军打仗马上来马上去，很累很苦，平时经常有战友死亡，就是得胜了也不开心，像今天这样，知道天下即将要太平了，大家坐在一块把酒言欢的日子，从来没有过。

    他莫名感觉到一股暖意，自心里到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舒服感觉，心里快快乐乐的，但他苦日子过久了，已经不会笑了。

    揉了一会肚子，胃痛有所减轻，那边刘宗敏早看在眼里，推来一盘烧鸡，用油腻腻的脏手抓住李朝恩纤细白皙的手腕，大大咧咧道：“你只喝酒，怪不得肚子痛，人是铁饭是钢，像你这样经常不好好吃饭的，活该你胃痛，给我吃了它，不然有你受的。”

    人都说刘宗敏是豆腐嘴刀子心，这是对自己人，对敌人他要多毒辣有多毒辣。李朝恩盛情难却，拿起筷子斯斯文文的吃起烧鸡。

    一少年道：“听说皇上要率领军队去打山海关了。”

    “是，如今黄河以北的明朝军队都投降了，只有山海关吴三桂没有投降，他部下有几万精兵强将，如果投降给了满人，对我们十分不利，皇上要去灭吴保关。”张鼎道。

    “此等军国大事，怎么能在饭桌上谈论，给我好好吃饭。”刘宗敏笑道。

    随后他提起一少年的婚事，那少年很不好意思，脸忽然通红，大家笑了起来，这顿饭直吃到日头偏西，众人拍了拍鼓着的肚子，才各自分别回住处歇息。

    夜间时分，李朝恩与一少年在军营中练剑，晚风习习，夜色沁凉，他的剑法很快，人称‘鬼闪’，意思是如同鬼魅一般剑光一闪，便能取人性命。这是他在开封王府藏书阁中偶然间发现的一本剑谱上记载的，他没有去背招数，只是看了看内容，体会到了剑意，但没有完全记住，又掺杂着自己的臆测，练出鬼闪剑法来。

    对面少年年方十六，小他三岁，他甩了个剑花，往前一步，轻轻一挑，少年用力去迎击，与李朝恩剑身碰撞，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剑往下压，李朝恩的剑往上挑，两人按理说是少年的力气小，但李朝恩出力更小，两人的剑便跟着少年的意愿一齐向下。

    中途李朝恩将剑往下狠收，然后转了一圈，刹那之间剑尖便点中了少年脖颈。

    “你又败了。”李朝恩道。

    “不玩啦不玩啦，总是两三招就被你打败！”少年带着哭腔说道，“我真是废物，烦死了。”

    他一想到自己已经十六岁，却连李朝恩的三剑都接不下来，李朝恩十六岁时已经是名扬一方的剑客了，为何同样是人，资质如此天差地别？想到这里，少年不禁落泪。

    李朝恩看这孩子哭的怪可怜的，他也体会过这种急切想要证明自己却最后发现自己差得还远的感觉，头皮发麻，浑身冷汗直出，但他拙于言语，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这时候，眼看着一人走来，是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他贴耳道：“皇上有请。”

    李朝恩得救一般，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跟着锦衣卫走了。

    到得宫中，一片漆黑之中，二人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达’的声音，李朝恩全凭声音跟着这锦衣卫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处大殿，里面点着烛火，却灯光昏暗，烛光在风中摇曳，一中年男人坐在宝座之上，看脸色很严肃，李朝恩知道这是李自成，纳头便拜，锦衣卫也跟着跪下来拜了拜。

    李自成的脸隐在黑暗中，说道：“你可知道战国时，和氏璧的故事么？”

    李朝恩点点头，和氏璧是楚国一个柴夫，他在山间捡到一块大石头，说这石头切开后会是宝玉，献给楚王，楚王不相信他的话，认为这柴夫是疯子，前来戏耍他的，于是发怒砍断这人的左腿，楚王死后，新王登基，柴夫又去献这石头，又被同样理由砍断右腿。

    等第三任楚王登基后，柴夫不敢去献，是楚王出行的时候遇到这柴夫在路边哭泣，问他为何而哭，才知道这一情由，楚王命人切开这块石头，发觉其中果然蕴藏着宝玉，这就是和氏璧。

    后来和氏璧辗转到了赵王手中，秦王想要，就放话说可以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赵国的大臣蔺相如就带着和氏璧前往秦国，但发现秦王没有给城的意思，只是抱着玉使劲观赏，不打算还。于是蔺相如说：“大王，这玉上有一个瑕疵，我指给你看。”

    秦王听了，果然把玉给了蔺相如，蔺相如拿着玉对准宫殿中的柱子，说道：“要是不给城，我摔碎了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秦王怕玉真的被他摔碎，就说“给城，给城，十五座城池马上给你”，蔺相如带着玉回到驿馆，左思右想秦王不可能这么轻松的拿十五座城池来换宝玉，就把玉偷偷送回了赵国。

    后来秦灭六国，和氏璧来到秦国，秦始皇加冕为中国皇帝，至尊御极，他把和氏璧打造为传国玉玺，上面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许愿从今以后，得此玉玺者可以号令天下。

    刘邦灭秦以后和氏璧归汉朝所有，王莽篡汉时，汉太后不愿交出传国玉玺，打算砸碎了它，却只砸碎一只角，王莽用金子补全了它。

    后来代代王朝，都以有和氏璧为正统，只有到了朱元璋的时候，他把元朝灭了，却没从元朝廷那里夺回和氏璧，后来传国玉玺和氏璧在蒙古人中代代流传，如今也许到了满洲人的手里，也许没有。

    李朝恩简短的说了他所知道的故事，李自成点点头道：“汉家天下自宋代以后，三百余年没有传国玉玺，神器有缺，天下终归难定，朕命你去寻和氏璧，你愿意去么？”

    他话音一落，李朝恩身形抖了抖，一股巨大的责任感落到了心上，有关于天下的事情，他一件没有做过，从前刺杀督师和义军首领，都不过是左右一时、几省的胜败，传国玉玺这样的存在，由他去寻找，他真的能胜任吗？

    李朝恩迟疑片刻，嗯了一声。

    李自成不再说话，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李朝恩道：“臣一定不辱使命。”

    李自成冷冷道：“好，蒙古、满洲，漠北大片荒原，诸部落之间，沈阳、赫图阿拉、布里亚特等地，你去找罢，永乐皇帝推翻建文皇帝以后，派了人去找建文的下落，这个人花费了一生，你也有这样的觉悟么？”

    李朝恩初听得他说地名，还算有些镇静，听他说“花费一生”四字后，便觉得一股莫名悲哀，人生太短，天下太大了。

    “臣知道。”他应道。

    李自成道：“那你知道，为何要你去么？”

    李朝恩摇摇头。

    “因为行军布阵，堂堂正正打仗，就是十个打十个，你也不如张鼎等人，你的本领是飞檐走壁，剑法超群，单对单的对战，盗取宝物、刺杀要人，你很厉害，和氏璧传国玉玺一定藏在他们蛮夷哪个部落的可汗大帐之中，不在荒郊野外，无需与他们的大队人马交战，所以你便派上了用场，明朝的锦衣卫左都督骆养性投降了，原是应该他做这件事，但他品德卑劣，又被拷打，一定心怀怨恨，不能赋予他重任，只好用你。”

    李朝恩点点头，道：“臣明白了，我未必不如他。”

    “下去吧。”李自成道。

    他转过头来，又被叫住，这次李自成语气有些柔和道：“若找不到，也不要不敢回来，人与物，终究是人宝贵一些，你可记住了？”

    他听了这句话，身体微微打颤，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他自幼父母双亡，被李自成收养在军中，一生无人关怀爱护，听到李自成此语，心里发誓要赴汤蹈火，低着头道：“记住了！”

    李朝恩出了宫以后，回到城外大营支了点银两，挑了匹好马，用过饭后早早歇息，预备明日一早就出发。

    但一夜辗转反侧，蒙古、满洲那么大，他无头苍蝇一样真能找到那一方小小印玺吗？他想起小时候在营中读书，李自成的女儿李翠微教他一个故事，楚汉相争时项羽派人去招降韩信，韩信说“食人者死人之事”，意思是受人俸禄就要为人而死，所以他没有投靠项羽，后来被刘邦背信弃义杀害了，但不减他英雄本色。田横养了三百门客，他死后三百门客一起自杀了，这都是男儿的义气典范，青史流芳，李朝恩咬咬牙，这世上物欲横流，人能做的不能做的都没有明确的界限，人只有看中自己的一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最终总不至于迷失。

    这样想了又想，到了清晨，外面人喊马嘶，兵丁们起来cao练了，他拿了包豆料，从枕头下抽出鹁鸽剑，悬在腰后，去马棚喂马。

    这匹枣红马跟了他一年有余，见他来了，喷鼻子打着招呼，亲切的用鼻子蹭李朝恩的脸，他喂了一袋豆料，马吃饱了，高兴的打了个响鼻，于是李朝恩解下马，牵了出去飞身跨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