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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旸大师住在相国寺一处僻静的院落,寺中派了四个小沙弥跟随高僧学习,并照顾他的起居、整理经卷文字。四人中,竟然有一名芳龄女尼。虽然相国寺中有僧也有尼,但不同殿修行,各自居住在东西两侧,出家人恪守戒律均不越雷池半步。只有在特殊的节日或者盛大的法会才会碰面。对于多出一个女弟子,大师并未说什么,仍是如常生活。

    四个沙弥每日晨起打扫院落、劈柴担水,为师父准备早饭,上早课。用过早饭后,便有高僧登门拜访,切磋论法。法旸大师的方丈经常门庭若市。

    每逢朔日,法旸升座法坛公开讲经。月初大师讲经的日子,相国寺便车马不绝,座无虚席,盛况简直比庙会还要热闹。

    善信者,醉于法;盲从者,醉于颜。闻法而歌,闻颜而泣。霎时,法旸大师成为都城的全民偶像。上至达官显贵、士族深宫,下至市井庶民、酒肆娼馆,无人不知高僧法旸的大名。于是,一年一度满朝文武集体出游的秋日大祭,女帝钦点法旸随扈。

    阿蘅这段时日的生活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大写的尴尬。一众僧侣中,就她一个女子,长得还不难看,呃……何止不难看,在芸芸光头尼姑和香客里,简直算得上出众。刚进寺,阿蘅除了早晚课,就主动承担最累的活儿,挑水担柴、到各院领取斋饭和物资,整日不得闲。这一到处奔波,便难免遇到前来上香的贵夫公子、小家儿郎的,竟有几位认真打听起阿蘅出自哪院,误以为是寺中的奴仆,想为她赎身。

    阿蘅身为一个常年混迹风月的资深花娘,担负着不可告人之隐秘的假尼姑,处境是既尴尬又突兀。

    这一日,阿蘅提着水桶去观音院打水,辘轳发出吱吜吜喑哑的声音。小花娘费力地将水桶提下来,抬手擦了擦鬓角的汗。一双皂靴步入眼帘,往上看是一身素色暗纹长衫,逆光而立,保养得宜的面颊泛着莹润的光感,更显得眉眼如墨。

    来人开口道:“阿蘅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地?为何一身僧袍?”

    阿蘅站直身体,行了一礼,垂眼道:“公子。”

    子郁站在她三步以外,蹙眉问:“可是有人为难姑娘,迫你出家?”

    小花娘平静无波,淡淡道:“公子多虑了,并没有人为难阿蘅。”

    电光火石之间,子郁想到很多可能性。阿蘅伺候初云生产,君上命她出家守秘?不,以君上的手段,定要抹煞她留存于世的所有痕迹。娩楼知她保守太多秘闻,将她幽禁于此?不对,相国寺乃混杂之地,并不万全。阿蘅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是谁的安排?她一个花娘总不至于看破红尘,自己出家吧。他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阴谋,他只想保护小花娘周全。

    想到此处,子郁一把拉住阿蘅手腕,“你跟我走,你坐我的马车出去,外面天高地阔,不要留下授人以柄了。”这一拉,连衣服带袖子,完全出于本能。

    阿蘅竟然一时没有挣开,忙道:“公子,您别急!您先放手。”

    子郁并没有松开,问道:“那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花娘眼神闪烁,“公子,阿蘅不能说,也不能同您离开。只怕咱们还没走出相国寺的大门,便会被人拦下。”

    子郁心道果然幕后有只黑手,心下一急,“你就跟着我,我看谁敢拦你。”

    “叔父,”正在两人拉扯间,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子郁和阿蘅同时一震,转头望向院门处的初云,他正狐疑地看着二人。子郁忙放开小花娘,又想到阿蘅初云的羁绊,抬眼观察初云的反应。

    初云见到阿蘅并无异样,只是问子郁,“叔父,您与这位小师傅可是相识?”

    子郁来不及回答,又转眼去看阿蘅,只见她面上依旧淡淡的,微微低垂眼睑,并不与初云对视。

    初云觉得奇怪,一向沉稳持重的叔父,此刻怎么会同女僧人拉扯纠缠,失了大家气度。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见子郁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初云低低咳了一声,狡黠璀璨的星眸看着两人,低声笑道:“叔父莫不是想带小师傅回府?恐怕是多有不便。”

    子郁这才会意初云的揶揄,面上红了一片,嗔道:“云儿不要胡说!这位姑娘曾经有恩于我,此时流落至此,我想助她脱困。”

    初云恍然大悟般地点头,他一向从容淡定的叔父,此刻显得有些局促。“侄儿省得。但是叔父带着这位小……姑娘,委实不方便,不如……”入馥王府暂避。

    “不用。”

    “不必!”

    没等他说出来,子郁阿蘅异口同声回绝。初云一怔,眼睛在他二人之间游弋。

    阿蘅实在不想牵扯到初云,忙行了个礼,对子郁说:“恐怕公子误会了,在此地修行虽非在下本意,但也无性命之忧,算不得落难。请公子大可放心!不必为在下担忧。马上要晚课了,小僧先行告退。”说着,拎起空桶,跑回后院。

    “阿蘅姑娘,”子郁又想拉她,被初云拦住。

    “叔父莫急,这姑娘就在寺内,看来并无大碍,容云儿遣人查问,放她自由就是。”

    子郁眉头一跳,担心初云过多接触阿蘅忆起旧事,转移话题道:“云儿,过几日你就要随扈出行,不要管此事了。”

    初云一笑,“又不是我去查,一句话的事,叔父且放宽心。”

    子郁心中苦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三日后,馥王府。

    “你说什么?”子郁诧异地问。

    初云眸中闪过一道精芒,“那阿蘅姑娘是法旸大师的徒弟。”

    权且不论高僧法旸为何会收一个女徒弟,如果阿蘅不是自愿出家,那便是有人将她安插在大师身侧。

    子郁心道:初云不知阿蘅出身娩楼,幕后的人为什么要把花娘放在高僧院中?难不成是要色诱?其中关系如此盘根错节,阿蘅危险了!

    初云想的是,法旸来都城没有多久,就有人放了眼线。是谁干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个阿蘅又是什么角色?

    子郁蹙眉道:“云儿,你有没有办法,让阿蘅姑娘脱身?”

    初云捻着手指,沉吟着道:“明日女帝出京,法旸大师随扈,阿蘅姑娘也会同行。”

    子郁心中一紧,“这可如何是好!”

    初云道:“叔父您别急!云儿会多加留意,照拂阿蘅姑娘,若有机会,定会将她带到您面前。”

    “不,如果你能助阿姑娘脱身,就不要让她回京了。给她一笔银两,让她远走高飞吧!”

    子郁说话的时候,初云一直观察自己三叔的神情。不回来了呀!想来他二人之间应该没什么事。

    子郁心下思量,开口道:“云儿,此次出行,你多留意阿蘅姑娘。她是受人威胁侍奉大师的,恐怕幕后之人会强迫她做更加危险的事。”

    初云点点头,表示应允。

    秋日大祭,女帝率半数以上的文武大臣巡幸,一则祭天,二则巡查民情与农田收获情况,三则游乐,大臣们陪着女帝一起玩,大臣的夫郎陪着宫中贵君们。

    法旸大师随扈出行,重要任务就在祭天这一环上。作为神职人员,他的职责便是代君王与天地神明沟通,通过祭天来表达苍生对于上天滋润、哺育万物的感恩之情,并祈求皇天上帝保佑子民,为天下百姓祈福,这也代表着君权神授的正统性。

    祭天当日,日出前七刻,斋宫钟鸣,女帝率领群臣登上距京城三百里处的云岚山最高峰圜丘坛。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法旸大师已在此处打坐一整夜。他身着五条法衣,头戴三宝毗卢冠,脚踏七星揽月芒鞋,在晦暗的晨曦中,浑身散发着微微的荧光,端的宝相庄严,不可亵渎。

    仪轨开始,法旸引着女帝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礼成。

    每逢祭祀,于陈祭器之后,即令御史会同太常寺官遍行巡查,凡陪祀执事各官,如有在坛庙内涕唾、咳嗽、谈笑、喧哗者,无论皇室、大臣、官员,即指名题参。由此可见,帝王对君权神授天子权威的重视。

    祭天大典后,便是大宴群臣。在宴席上,女帝对法旸大师表示感谢,并对其深厚的修为、渊博的学识,甚至是俊美的法相都夸奖一遍,并提出愿以国师之礼,上嫁胞妹吉安公主,许以高僧为妻。